马特·海格:活下去的理由(一)

马特·海格:活下去的理由

“最终,活着比自杀需要更大的勇气。”——阿尔贝·加缪,《快乐之死》


1、“抑郁症会撒谎”

抑郁症的一个典型症状是看不到希望。你没有未来。隧道尽头没有光,好像两端都被堵上了,而你被困其中。如果我早一点知道我的未来要比我先前经历的一切光明得多,那隧道一端早就会被炸得粉碎,我就能看见光了。这本书的存在证明了抑郁症会撒谎。抑郁症会使你有错误的想法。

但抑郁症本身并不是一个谎言。它是我所经历过的最真实的事情。当然,它是无形的。

对其他人来说,它似乎无足挂齿。你头脑里着了火,但没人能看见火焰。因为抑郁症在很大程度上是无形的、神秘的,所以很容易滋生偏见。偏见对于抑郁症患者尤其残忍,因为偏见影响思想,而抑郁症是思想的疾病。

当你抑郁时,你会感到孤独,你觉得没有人经历着你正在经历的一切。你如此害怕露出一点点疯狂,于是你把一切痛苦闷在心里。你如此害怕人们会越来越疏远你,于是你闭上嘴,不吐露一个字。这太可惜了,谈论它是有益的。文字(口头文字或书面文字)是我们跟世界连接的纽带,谈论它、书写它可以帮助我们连接彼此,连接真实的自我。

在某种意义上,正是阅读和写作使我从黑暗中获得救赎。自从我意识到抑郁症会撒谎,我就想写一本书分享我的经历,直面抑郁症和焦虑症。这本书有两个意图,一是弱化关于抑郁症的偏见,还有一个或许有点不切实际的野心——试图说服人们,当你身处深渊底部时,永远都不会有清晰的视野。我写下这本书,是因为陈词滥调最真,时间会疗愈,隧道尽头真的有光,乌云背后也总有一线曙光。文字有时候可以让你自由。


2、不同的抑郁症体验

每个人的头脑都是独一无二的,它们发生故障的方式也是独一无二的。我的头脑出岔子的方式跟其他头脑略有不同。每个人的经验可能有重合,但绝不会完全相同。我们可以使用“抑郁症”(或“焦虑症”“惊恐症”“强迫症”)这类统称,但要认识到,不同的人对它的体验也不会完全一样。

一千个抑郁症患者心中,有一千种抑郁症。痛苦的形式不同,程度不一,激起的反应也不一致。也就是说,如果一本书只有精确复制了我们的体验才算有用,那唯一值得阅读的书就只有我们自己写的了。

对于抑郁症、惊恐症和自杀倾向,不存在什么正确或错误,你接受它们本来的样子就好了。痛苦就像瑜伽,不是一项竞技性运动。但这些年来,我发现通过阅读同病相怜之人遭受痛苦、从痛苦中活下来及克服绝望的事迹,我感到获得了宽慰和希望。我期望这本书对你来说也是如此。


3、为什么抑郁症很难被人理解?

它是隐形的。

它不是“感到有点难过”。

“抑郁症”这个名称不准确,它让我想到瘪了的车胎,被刺穿了,不能动了。或许去掉焦虑的抑郁症是这种感觉,但交织着恐惧的抑郁症根本不是这样。(诗人梅丽莎·布罗德[Melissa Broder]有一次发推特:是哪个傻子叫它“抑郁症”?怎么不叫“我的胸腔挤满了蝙蝠,而且我看见一个鬼影”?)病情最糟糕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绝望地想:我宁愿得任何别的病,宁愿受任何身体上的病痛。因为头脑是无限的,它的折磨也是无边无际的。

你可以在患抑郁症的同时快乐着。就像你可以是一个清醒的酗酒者。

它并不总是有一个明显的病因。

它能“感染”百万富翁,发丝柔顺的人,婚姻幸福人士,刚被升职的人,会跳踢踏舞、玩扑克牌魔术、弹吉他的人,毛孔紧致的人,状态更新里散发着快乐的人——总之外表看起来毫无理由抑郁的人。

它是神秘的,甚至饱受抑郁折磨的人也无法多了解它一分。


4、“想成为一只蜥蜴”

马特·海格回忆想要结束自己生命的经历:

阳光炙热地烤着。空气中是松树和海的味道。大海就在那里,就在悬崖下边。悬崖边缘离我不远,没有多少步,我想不超过二十步。我唯一的计划,是朝那个方向走二十一步。

“我想死。”

我脚边有一只蜥蜴。一只活蜥蜴。我突然感觉到它在评判我。蜥蜴这种东西很奇妙,它轻易不死。它是幸存者。你切掉它的尾巴,它就长回一条尾巴。它不会因为这件事闷闷不乐、变忧郁。无论环境多残酷、多不友好,它都能继续生活。我想,非常非常想,成为一只蜥蜴。

在我身后是一栋别墅,那是我住过最好的地方。在我面前,是我见过的最绝美的风景。波光粼粼的地中海,像极了一张绿松石色的桌布,上面缀着星星点点的钻石。大海被一圈几近白色的海滩和雄壮的石灰岩悬崖镶了边。此情此景,几乎满足了所有人对美的定义。然而这星球上最美的风景,却无法阻止我想自杀的念头。


5、“想要脱离痛苦的愿望强烈”

我终于走到悬崖边缘。再走一步,这种感觉就可以从此停止。这个选择简单得可笑,向前一步,抑或是活着的痛苦。

听我说。如果你以为一个抑郁的人想要的是快乐,你错了。他们根本不关心什么快乐,那太奢侈。他们只想脱离痛苦。他们想从着火的脑袋里逃出来,因为在那里,各种想法燃烧着、烟熏着,像各种旧物被纵了火。他们只想正常。如果正常是不可能的,那就清空自己。而我清空自己的唯一方式是停止活着。一减一等于零。

但实际上,走出那最后一步并不容易。抑郁这事很离奇,即使你有很多自杀的念头,对死亡的恐惧却与常人无异。唯一的区别是活着的痛苦大大增加了。所以当你听说某个人自杀了,你要了解,死对他来说并不是不可怕了。死不是一种道德意义上的“选择”。追究其道德意义,就是误解。


6、“生命总是在给我们不死的理由”

我站了许久。召唤死的勇气,又召唤活的勇气。生存,还是毁灭。此刻此地,死亡是这么近。多一盎司的恐惧,天平就会向那一边倾斜。也许在另一个宇宙里,我走出了那一步。但在这里我没有。

我有妈妈、爸爸、妹妹和女友。那是四个爱我的人。这个时刻,我疯狂地想,要是没有他们就好了。一个也没有,就我自己。爱把我困在了这里。他们根本不知道我的感觉,我的脑袋里是什么样。如果他们能钻进我脑袋里待十分钟,他们就会说,“好吧,行,真的,你应该跳下去。上帝啊,你不应该承受这么多痛苦啊。跳吧,闭上眼,跳就是了。如果你身上着了火,我可以拿块毯子给你扑火。但你着的火是看不见的。我们无能为力。所以跳下去吧。或者给我把枪,我帮你解决。安乐死。”

我着的火是肉眼看不见的。抑郁者的痛苦是别人看不见的。

老实说,我也害怕。万一我没死呢?万一我只是瘫痪了,然后不能动弹,永远被困在那个状态呢?

我想生命总是在给我们不死的理由,只要我们竖起耳朵用力听。这些理由可能来自过去——养育我们的父母,或者朋友、爱人;也可能来自未来——我们将切断的种种可能性。

于是,我没有死。我转身面向别墅,呕吐了一地。


7、杀手

今天,在包括英国和美国在内的很多地区,自杀已成为生命的头号杀手,占死亡人数的1%。世界卫生组织统计的数据显示,因自杀死亡的人数超过因胃癌、肝硬化、结肠癌、乳腺癌和阿尔茨海默症死亡的人数。自杀者通常是抑郁症患者,可以说抑郁症已成为地球上最致命的疾病之一。抑郁症杀死的人超过其他暴力形式(如战争、恐怖主义、家庭暴力、人身攻击和持枪袭击)致死人数的总和。

抑郁症是一种恶疾,它用一种与其他疾病都不一样的方式促使人自杀。但人们依然不认为抑郁症真的有那么严重。如果他们这样认为了,就不会说那些话了。


8、像这样的话,人们只会对抑郁症患者说

“好了,我知道你得了肺结核,但幸好不是更严重的病啊,至少不会死人啊。”

“你觉得你为什么得了胃癌啊?”

“是的,我知道,得了结肠癌很痛苦,但你试试跟一个得了结肠癌的人生活在一起,嘘,简直是噩梦。”

“哦,你说你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快跟我说说,我也一直有这个病。”

“哦,脑膜炎啊。加油,心态至上。”

“是,是,你的腿着火了,但一直抱怨它也没什么用啊,对吧?”

“好的,行了,你的降落伞也许真的出问题了,不过别泄气啊。”


9、“别废话,喝药就好”

药物是一个极具吸引力的概念,对于抑郁症患者、制药公司甚至全社会都是如此。它强调了一种“一切问题都可以通过消费来解决”的理念(被无数电视广告强行灌输给我们);它鼓励了一种“别废话,喝药就好”的态度;它制造了一种“自我”和“他者”之间的鸿沟,在那里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表现非理性。用米歇尔·福柯的话说,这个社会正在阉割我们,要求我们正常,即使它是令我们变疯的原因。

但我依旧很害怕抗抑郁药物和抗焦虑药物。再说它们的名字——氟西汀,文拉法辛,普萘洛尔,唑匹可隆——听上去就像科幻片里的坏人。

吃了安定和安眠药,我不会有任何“病好了点”的感觉,还是一样难受。药物能做的,只是制造出一点距离。安眠药迫使我的大脑稍微慢下来,但我知道这根本没用。就像多年后,我又开始喝酒了,常常借酒缓解低度焦虑,但我知道第二天焦虑还会在那等着我,外加宿醉反应。

我不愿站出来反对一切药物,因为我知道有些药物对有些人是有疗效的。有时候,它们可以麻痹痛苦,使真正的疗愈工作得以开始。有时候,它们是长期治疗方案的一部分。许多人离不开药物。但对我来说,自从安定让我惊恐发作,我就一直害怕吃药,从没吃过任何抗抑郁的药(治疗焦虑症、惊恐发作的药还吃)。


10、痛苦的意义

我很高兴我的自我修复没有依赖药物的帮助。在没有“麻醉剂”的情况下,我不得不实实在在地经历那些痛苦,这意味着我充分熟悉我的痛苦,对脑海中的任何细微起伏都十分警觉。不过我也会想,要是我没那么害怕吃药,痛苦就会减轻了。那种冷酷无情的、持续的痛苦,一想到它就让我呼吸不畅,心脏悸动。我记得坐在汽车后座,巨大的恐惧快要将我吞噬,我想站起来,头触到车顶,我想爬出自己的身体,想挣脱我的皮肤,我的脑海中天旋地转。要是一片药能让我免除那种恐惧就好了,我会吃的。如果有什么东西能减轻我精神上的极度痛苦(没错就是这个词),也许我会更容易痊愈。但不吃药让我变得与自己非常合拍,我明确地知道哪些能帮助我(锻炼、阳光、睡觉、情感激烈的交谈等),不吃药带给我的警觉最终帮助我重获新生。如果我吃了药,那种药物带来的麻木感和不真实感也许会让我康复起来更加艰难。


11、没有神奇药丸

《深渊》(The Depth)一书的作者,进化心理学家乔纳森·罗滕伯格(Jonathan Rottenberg)教授在2014年写的一段话,出乎意料地令人安慰:

怎样更好地应对抑郁症?没有神奇药丸。治疗慢性痛症让我们明白,其实我们很难推翻那些身体和头脑的固有反应,相反,我们必须跟随情绪的线索,关注低落情绪产生的根源——过度工作、过少睡眠的生活习惯。我们需要更丰富的描述情绪的语汇,并有意识地寻找中断低落情绪的工具,制止它转变为更长期、更严重的情绪低落状态。这些工具包括改变我们的思维方式,改变我们的周遭事件、情感关系、身体状况(通过锻炼、冥想或饮食)。


12、我是个失败者,半途而废的人。我一事无成,未来毫无希望。

其实我和伊恩相处得不算好。没错,他邀我加入“男孩们的午餐”,喝杯啤酒,打打台球。但其间他们一直说下流笑话,聊足球,辱骂各自的女友,我对这些深恶痛绝。13岁以来,我是第一次感觉自己这样格格不入。我和安德莉亚的计划是,把生计安排妥当,这样夏天我们就不需要再去伊比萨了。但某天午休时间,我感觉全身漫过一阵强烈的阴郁,好像乌云浮在我的灵魂上空。我再也无法忍受给不想听我电话的人打电话了。所以我离职了,就那么走出来了。我是个失败者,半途而废的人。我一事无成,未来毫无希望。我正滑下深渊,即将不幸变为抑郁症的猎物。但我并未意识到这一点,或者我并不在意。我只想着逃离。


13、“解释风格”

在《教出乐观的孩子》中,马丁·塞利格曼提出了解释风格的概念:

有一种与自尊相关的心理状态被看作是影响自尊的一个主要因素,那就是“解释风格”(explanatory style)。这种心态是乐观的关键。当孩子表现不好时,他会问自己“为什么”。他的回答中总是会包括三个方面:是谁的错?要持续多久?我的生活中有多少方面会受影响?这三个不同方面的问题十分重要,因为第一个问题:怨自己还是怨世界——控制了自尊中感受的部分;第二和第三个问题:事件的长久性以及泛化性——控制他回应失败的行为。对自己感到泄气并不会直接造成失败,而相信坏事情会持续一辈子且会危害每一件事,则会直接使孩子选择放弃。放弃造成更多的失败,失败又会损害孩子的自尊感。


14、抑郁症事实

每5人中有1人会遭遇抑郁症。(当然遭遇心理疾病的人比这个比例更高。)

全球范围内,抗抑郁药物的销量持续上涨。冰岛销量最高,然后依次是澳大利亚、加拿大、丹麦、瑞典、葡萄牙和英国。

遭遇过严重抑郁症的女性是男性的2倍。

在英国,焦虑抑郁症最为普遍,然后依次是焦虑症、创伤后应激障碍、“纯”抑郁症、恐惧症、进食障碍、强迫症和惊恐障碍。

女性比男性更愿意寻求并接受心理健康问题的治疗。

如果父母一方被诊断出抑郁症,子女患抑郁症的概率约为40%。


15、“我渴望用他人的意识生活”

在你最低潮的时候,你会错误地想象,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体验过如此糟糕的感觉。我祈祷自己变成那些行人中的一员,任何一个都行——88岁的,8岁的,那个女人,那个男人,哪怕是变成他们的狗都行。我渴望用他们的意识过活。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残酷的、一刻不停的自我折磨,那感觉就像我眼见着周围到处都是冰块,却只能将自己的手放在滚烫的炉子上。这种永远找不到精神安宁的感觉令我筋疲力尽。这种每个积极的念头都胎死腹中的感觉令我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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