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儒家的形而上学
我们知道《易经》本来是一部占卜的书。后来,儒家赋予它以宇宙论、形而上学的意义,又从宇宙论联系到伦理,进行解释,这就是现在附于《易经》之后的“易传”。
本章将仅限于“易传”和《中庸》之中形而上学的伦理学说方面的探讨。
《中庸》相传是孔子的孙子子思所作,实际上大部分是后来的著作。“易传”和《中庸》代表了先秦儒家形而上学发展的最后阶段。
公元六世纪上半叶,梁武帝亲自为《中庸》写注释。公元十到十一世纪(宋朝)禅宗僧人也进行这样的注释,由此开启了“新儒家”的时代。
事物之“理”
道是“易传”中最重要的形而上学概念。“易传”中的“道”和道家的“道”的意义是不同的。道家的“道”,说的是无名、不可名状的,而在“易传”里,“道”可以名状,甚至只有道是可以名状的。
道家的“道”说的是宇宙万物及其变化所来自的那个“一”。“易传”中的道则是“多”,是统辖宇宙万物中每类事物的个别的“理”,有点像西方哲学中的“共相”。
像这样的“道”——形而上学原理——有很多,如君王之道,大臣之道,为父之道,为子之道……。每一种身份各有其名,而且应当按名字的内涵去圆满完成。这令人想起孔子关于“正名”的古老学说。对孔子来说这只是他的伦理学说,而在“易传”里,它还构成了形而上学的一部分。
作为占卜之书的《易经》,其中的卦和爻被看作是宇宙之道的图像。这就是“易传”中《系辞下》所说:“易者,象也。” 卦和爻就是某一类事物的符号和象征。卦辞和爻辞是回答求问事项的各种公式。每一卦都代表一种或几种“道”,也就是事物的普遍性原理。对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爻的释辞被认为其中包括了宇宙所有的“道”,分别成为某类对象所应当遵循的指示。
从占卜的观点看,遵从卦辞、爻辞的指示就会得到好运,反之则遭厄运。从伦理的观点看,遵从这些卦辞和爻辞,就是“对”的,否则就是“错”的。
以六十四卦的第一卦“乾”举例,它是雄性的代表,也是雄浑、雄劲;而第二卦“坤”,是雌性、温良、驯顺的代表。因此,任何能满足“雄浑”条件的事物,都可以纳入“乾“象,任何能满足雌性、温良条件的事物,都可以纳入“坤”象。乾和坤的卦辞和爻辞分别代表了宇宙万物中雄性和雌性事物的”道“。
所以,“易传”里论到坤卦说:阴虽有美,却含蓄以事君,不敢居功。这是大地之道,为妻、为臣之道,大地从不居功,只代万物以成其事。
乾卦正相反,它是天的象征,君王的象征,夫婿的象征。乾的卦辞爻辞代表天道、君主之道、为夫之道。
所以,”易传“认为把六十四卦”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
“易”即意味简易,又意味着变化,还意味着不变。变化指万物而言,简易不变指其中之“道”而言。事物常变,但其中的道是不变的。万物是复杂的,但道是简单易明的。
万物生成之“道”
各类事物各有自身的道以外,万物又有其共同的“道”。《系辞上》说:“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这是生成万物的“道”。宇宙便以生成万物作为它的最大成就,所以“天地之大德曰生”。
万物变易之“道”
“易”的三重含义有一重是“变化、变易”。“易传”强调:宇宙万物都处于不断变化之中。泰卦九三爻辞说:“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这被看作万物变化的公式,是万物变易之“道”。
如果一个事物要达到生长的顶点,并且保持在顶点上,它的运行就必须在发生地点、时间和方式上都恰到好处。在《易经》的卦辞爻辞中,这种“恰到好处”称作“正”“中”。
“正”指的是各守本分,如:”…...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
“中”的含义是既不过多,又不过少。人的天性倾向于过分。因此“易传”和“老子”都把过分看作大恶。
“易传”用“复”的概念解说六十四卦的排列顺序,指出,每一卦之后,往往随之以性质相反的卦象,相反相成而相满足。
例如:第六十三卦是“即济”,含义是“事成”。《序卦》就此说道:“无不可穷也,故受之以未济,终焉。”这就是说,在“即济”之后,继以“未济”,表明事虽成,而犹有未成。《易》到此结束。
这样来解释《易》六十四卦的排列,至少包含三点意义:第一,宇宙中发生的一切,包括自然和人生,构成一种连绵不断的自然顺序链条。第二,在这样的演化过程中,每一事物都处于向自我否定的运动之中。第三,在这样的演化过程中,事物永无穷尽。
“易传”和“老子”另一个相同的看法:人若想做成一点事情,就不要指望一帆风顺,马到成功;若想不失去已有的东西,就要从事物的反面多着想一点。如《系辞下》所说:“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乱者,在其治者也。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
“易传”和《老子》还同样认为:谦虚、自居于下是重要的品德。上天之道,凡自高的必降为卑,自卑的必升为高。为人之道,也是一样:君子所求,便以自谦为终极的宗旨。
“中”与“和”
儒家所谓的“中”,不是凡事只求其半,行其半。“中”的含义是“恰如其分”、“恰到好处”。儒家还把“中”与“时”联系起来,如“时中”,含义是懂得“适当其时”又“恰如其分”地行事。
例如,孟子曾称孔子:“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所以,孟子称颂:“孔子,圣之时者也。”
关于人的感情控制,《中庸》写道,人的感情还未迸发时,内心里无所谓”过分“或”不及“,这时称为”中“。当人的感情倾泻出来,而保持恰如其分,这是仍然是”中“。这也适用于人的欲望。个人的行为或人的社会关系中,都有一个中点,当人的感情和欲望都表现的合乎分寸,知乎所止,他内心便达到一种平衡,如果每个人都如此,社会便和谐、安定、秩序井然。
”和“是协调分歧,达成和睦一致。左传曾记载齐国大夫晏婴一段话,大意是,“和”相当于将各种调料一起烹调的汤,产生一种新的味道,而”同“则如同仅用白开水的汤,或者一个乐曲只准用一个声音。”同“意味着单调一律,不容许有任何不同;”和“则意味着和谐,它承认不同,致力于把不同联合起来达到和谐一致。
一个有组织的社会,各种不同才能、不同行业的人,各有自己的地位,完成不同的作用,各得其所,彼此没有冲突,就是一个理想的社会。如《中庸》里说:”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此天之所以为大也。“
”庸“与”常“
中庸另一个重要思想是提出”普通“和”寻常“事物的重要性。”庸“的意思就是普通和寻常。
人需要吃饭,喝水,也需要人际关系,道德价值,这些都很平常,却很重要,任何人都离不开它们。这些都无非是顺乎人性,所谓”率性之谓道“。而精神文化、道德教育,其实就是培养“道“的意识。
虽然人人都在不同程度地遵循”道“来生活,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充分认识这个事实,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得完美。因此为使所有人都懂得生活的意义,去除懵懂,成为一个高尚、完美的人,精神文化和道德教育是十分必要的。
从启蒙道止于至善——明与诚
在《中庸》里,至善被称为“诚”(真诚、纯真),和“明”(启蒙)是连在一起的。
《中庸》认为人如果真正懂得了普通、寻常生活中吃喝、人际关系的重要意义,并把他所领会的付诸实践,他就已经是一个圣人了。
诚是人天性中的品德,唯有天下至诚的人,才能充分发挥人的天性;能充分发挥自己天性的人,才能充分发挥别人的天性;而后才能充分发挥万物的天性,而后才能帮助天地化育万物,而后才能与天地合为一体。
也就是说,人不需要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只要去做那些普通、寻常的事情,完全懂得它们的意义,并把它们做得”恰到好处“。这时,人的内心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了,不仅达到天地合参,而且天人合一。
这便是儒家把人心提高到天人境界的途径。它与道家所主张的弃绝知识、齐万物、一死生的做法不同。儒家的途径是通过爱的延伸,使人心得以超越我与他人的界限,也超越我与物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