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夫俗子(四十一)

第三十八章 无能与灰心

伴随着布谷鸟一声声清脆悦耳的鸣叫,一九八三年的麦收季节到了。

医院又中断学习让步于农忙了。孙伟南和韩梅芳约好,还是先帮助韩屯,等娘家的麦收得差不多了,再去城南的孙村。相对来说,韩屯的地少一些,韩忠老汉像个临场指挥的将军,一切都布置的妥妥当当、井井有条,天不明,韩梅芳的妈妈就把所有的镰刀磨得锋利。天刚明,在一种父辈叫鹚奔叉的鸟的响亮美妙的欢唱中,韩忠、韩梅芳、孙伟南就下地了。等韩梅芳的妈妈把饭做好从家里赶来,他们已经解决了一块了。韩忠说,趁着天好、早晨凉快,得抓紧时间,快割快运。这样,在割另一块地的麦子时,吩咐孙伟南拉麦,其他人割麦。也不知韩梅芳和母亲让着他,也不知道是他特别卖劲,在割麦的时候,孙伟南割的最快,远远的把她娘儿俩抛在后面。等到上午九点多的时候,他们已经割完了两块地的麦子了。

中午,韩梅芳的妈妈心痛地对孙伟南说:“别累着了,歇会再干吧。”说完,就回家做饭去了。韩忠等三人坚持割麦。又割完一块地的麦后,韩忠老汉吩咐孙伟南拉麦子。三个人齐心协力,一会功夫,地里的麦子拉完了。“歇会儿吧。”老汉笑着对孙伟南说。坐在麦场边的大杨树下,一阵阵的风特别凉爽,别提有多舒服了。刚坐下不久,韩梅芳的妈妈就掂来了做好的凉面条。那清凉可口、味道鲜美的凉面条,圆了孙伟南孩提时候在麦地边喝凉面条的梦。

帮助韩梅芳家割完麦,孙伟南就和韩梅芳南下了。还有孙村的家里的麦没有割呢。这个麦忙天,孙伟南和韩梅芳真可谓是南征北战。当快走到城里的时候,孙伟南感到两条腿酸沉。“不行,我得歇歇!”

“大麦忙天,你歇什么呀?”

“那也不能叫累死啊!”

韩梅芳拗不过孙伟南,两个人就拐到卫校。孙伟南一进屋就一头拱到床上呼呼大睡。韩梅芳就是闲不住,她把两个人的衣服全部洗了一遍,才歪在床上睡一会儿。

第二天一大早,韩梅芳想着让孙伟南多睡一会儿,就不声不响地骑上车子奔孙村了。孙伟南一直睡到九点多钟,见韩梅芳没了踪影。“哎,这人哪去了?”他正要出去找,见桌子上放个纸条,上写:

    你好好睡会儿,我先走了。梅芳

“我也别睡了,走吧!”孙伟南自言自语地说着,找了最旧的衣衫裤子,——他想着回去割麦就当“工作服”穿,骑上车子上路了。

农村是“三夏”大忙,城里安静了许多。整条街上都没有几个人,所以,孙伟南骑着车子穿大街过小巷,骑得飞快。他不用担心撞住人了。

出了城,乡间公路上可热闹了。那些图省事的人们就把割下来的麦子摊在柏油路面上,让南来北往的大小汽车给碾麦子。路当中根本没法骑车了,孙伟南只好凭着较好的车技,沿着路边留下的一溜窄窄的羊肠小道,认真地往前走,等到下公路的时候,已是满头大汗。

到了家,韩梅芳和父母已经下地了。麦忙季节,农村到处呈现一派繁忙景象。黄鹂鸟在树上舒畅地放开美丽的歌喉,田间村里都飘散着麦子的芳香。不论男女老少,都是匆匆忙忙,割的、拉的、摊的、打的、晒的,老人不愿闲着,在地里拾着散失的麦穗,还有人赶着往地送开水。既紧张又都带着丰收的微笑。可不是吗?今年过罢春节是风调雨顺,小麦粒粒饱满,又是一个丰收年啊!

这时,村头高音喇叭响了:“各位村民:通知一件事,乡里的‘三夏’防火小组马上就要来检查了。请大家注意,凡是场边没有放水缸的、水缸里没有水的、小拖没有安装防火罩的,赶快抓紧时间,该放水缸的放水缸,放好水缸后放满水,该装防火罩的装防火罩。请马上行动。啊!到时候,谁没有按规定办,可别怪不客气。啊,请马上开始行动。”

哟!有了电,就是跟往常不一样了,每个村还都装了这东西。真像是过去电影里边演的“社会主义新农村”了。

到了麦田,大家干得正欢。孙伟汉仍像过去一样,回来帮忙了。父母亲、孙伟汉加上韩梅芳,一共四个人,一人割两耧那么宽,一下子就割了一多半。孙伟南顾不得和大家打招呼,匐下身子干了起来。他刚一开始干,由于这些天的劳累,胳膊腿又酸又沉的,像灌了铅一样。他望了望周围,望了望自家的地,你不干谁帮你呀?他牙一咬,酸就酸吧,这不是娇气的时候,谁叫你生在长在农村呢?你看看大麦忙天,谁呆着休息?

过起来也够快的,很快,一天在这忙碌劳累中过去。孙伟南和上次栽棉花一样,是只干活不说话。这一天干得也真快,差不多割了一大半了。天快黑了,妈妈说回家做饭了。剩下的四个人便忙着把一天割的麦子往场里拉。这时间,孙伟南最担心的是天阴下雨。如果把麦子割完垛在场里,就安全得多了。为了快拉快垛,孙伟南又像以前一样,找了两三辆架子车。孙伟南、孙伟汉各拉一辆,韩梅芳和孙振兴老汉拉一辆。几辆车子快装、快跑、快卸,没多大一会儿,就把全天割的麦子拉完了。

等他们把麦子垛起来,干完了回家,孙大妈还没下手做饭。多少年来,这是老太太的老习惯了。她每次都是老早的走,说是回家做饭,可是人们忙完了回家,她竟然还没有开始做饭。孙伟南小的时候,麦忙天的中午,他多想痛痛快快地喝上一碗凉面条啊!他看到母亲早早的回家,在他和父亲干了半天后回家的路上心想,妈妈肯定做好了凉面条。可到家一看,妈妈还在慢腾腾的和面。为了吃饭,孙伟南还得蹲在灶前烧火。等舀到碗里一看,孙伟南傻了眼,非但不是什么凉面条,就是热面条,还熬得像粥似的!这样的饭,能一下子把食欲扫个精光!往事不说了。现实不需要喝凉面条,能吃上热馍、喝上热汤就行。但是不管怎样,孙伟南现在是自由了,那烧火,他想烧就烧,不烧也可以。他可以坐在堂屋排排场场地等到妈妈做好饭端上!所以,孙伟南感到,还是长大了好:起码不用怕父母那厉害的巴掌和破鞋了。

按道理讲,老母亲辛苦地把你养大,现在还要钻进热乎乎的厨房为你做饭,多少有点良知的话,你也坐不下去呀!可是偏偏孙伟南觉得,他是父母把他养大的,但同时他也为父母付出了不小的劳动和血汗。从六岁的时候起,他和姐姐就像童工一样,肩负起做家务的重任。冬天,他和姐姐一个锅上当“厨师”,一个锅下烧火。妈妈虽然也有她的事,但那段时间她不用做饭了。夏天,他和姐姐、爸爸就不用烧火做饭了,而是钻进蒸笼似的庄稼地里割草。一年四季,他们虽然是小孩,但他们的劳动量与他们的体力相比较而言,应该算是“开足马力、满负荷运转”了。前面已经说过,儿女们对于父母这样的安排,他们是没有怨言的。他们知道,做人首先应该学会通过劳动养活自己和改造自己。他们今天这些做人的本领也根本离不开那刻苦的磨练。他们的成长正需要父母这样的严格教育。但也正是这样,他们的童年就是刻苦磨练的童年。他们既没有年华虚度,也没有白白让父母养活。真有一种“回首往事问心无愧”的感觉。所以,到了长大成人的今天,孙伟南这混小子却不知怎样有一种“该歇歇”的想法了。

孙振兴一看没有做好饭,不由得边喂牲口边生气地低声骂起来:“奶奶!越是忙,她越不让你吃好饭。这样的熊日子什么时候算个头啊?”

倒是韩梅芳一见婆婆还没做饭,就钻进厨房帮助烧起火来。孙大妈只是假做推让地说了一下:“累坏了,歇歇吧。”就默认了儿媳妇的帮忙。

堂屋里,孙伟南装上的日光灯亮了。孙振兴和孙伟南、孙伟汉围坐在正中的饭桌前,上面已经摆好了孙大妈做好的饭:一大盆油炸的面饼,还有凉调的黄瓜菜、一盘炒鸡蛋。孙大妈和韩梅芳还来回不停地走着,给每人都端上了面汤。今天这样的生活,对于孙伟南这个差点饿死的苦命人来说,真是好的没法再好了。现在过麦天,比过去过麦天,简直就是两重天!

吃过晚饭,孙伟南想起以前睡在场里,既凉快又能和大伙聊天,多惬意呀。于是,他向妈妈要了被子,就向自家的场里走去。妈妈在后面追着说:“别去了,场里蚊子多。”“我去看看。”

孙伟南想起队里的时候,说是怕人偷麦子,好多人晚上到场里睡觉看场。年轻人找一个大点的麦垛挤在一起,为防止露水打湿被子,还用桑杈往垛上一扎,拿一块塑料薄膜往上一搭,下面铺上厚厚的麦秸,软软的,真是舒服。往往是年轻人有说有笑的,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孙伟南到了场里,才知道场里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现在好像人们根本就不怕有人偷麦子了,偌大一个麦场,麦垛一堆一堆的,场地扫得光光的,既没有厚厚的麦秸,也没有一个人在麦垛边睡觉!管他呢,你们不睡这,我睡这!他就抱起被子直奔自家的麦垛边。从麦垛上拽下一堆麦秸,找个桑杈扎在垛上,搭上塑料薄膜,就铺上被子睡起来。可一躺下才知道,这漆黑的夜,竟连一丝风都没有。刚躺下一会儿,就出汗了。热得睡不着不说,成群的蚊子向孙伟南发起了冲锋!不行,这根本没法睡!还是回家睡吧,他就卷起被子,垂头丧气地往家走。那睡麦场叫人难忘的日子,只能留在美好的回忆中了。

割完了麦子,还得趁好天快打快藏。万一变了天就麻烦。以前都是和另外几家在一起打麦,不用发打麦的愁。就是实在打不了,还有孙瑶家的小四轮呢。可今年没有了。听孙大妈说,任庆有为了快点挣俩钱,买了带子锯,给人加工木料。因为没有钱,他就把小四轮给卖了。有些事情,还往往倒霉事都凑在一块。今年干活少了孙伟志不说,分开单干又让劳力薄弱的孙振兴家吃尽苦头,现在打麦了,那个闺女家可以帮上忙的小四轮又没了!真是破屋偏逢连阴雨,路滑又遇顶头风!

孙伟南等几个人不顾疲劳,很快摊好了一大场。可是怎样打呢?孙振兴笑笑说:“没小拖,就那慢慢碾呗。牵后院的牲口。”

就这样,孙振兴从孙振邦家牵来了他的那头壮实的牛。套上石磙碾起来。两天过去,那牛拉石磙才碾了不到三分之一。孙振兴牵着那头壮实的牛和自家那头瘦牛套石磙时,生气地嘟噜着:“明儿个这牛是不能用了!”

孙伟汉瞪起眼睛问:“为什么?”

“你叔说了,只要有脸用,请牵了!唉,我算下三儿呀!用个牛还叫人戳鼻梁子!”

这个傲气十足的叔叔,又一次让孙伟南领教了。孙伟南不由得怒吼起来:“这样吧,明天我去牵,我看他说什么赖话!只管用!看他能怎样?”

望着几大垛要碾的麦子,孙伟汉也急了。这样碾下去,也太慢了!看看人家场里,电动打麦机、小四轮、手扶拖拉机一片轰鸣着,有的人精神抖擞地扬着,有的人干劲十足地摊晒着。丰收的喜悦溢于言表。而孙振兴家,却为不能碾场而心焦。

“我去同学家看看,看能不能找个小手扶。”孙伟汉说着,骑车走了。

不大一会儿,孙伟汉就开着小手扶回来了。这个孙伟汉,学习上不行,但在为人处事上确有两下子。现在要孙伟南去找辆小手扶,还真够难为他呢!孙伟南见孙伟汉开着车回来,既高兴又担心地问:“还有没有油啊?”

弟弟说:“有。你找的油还有好多没有用呢,打麦不成问题。”

有了小手扶,大家来了劲,扒的扒,拉的拉,摊的摊,不大一会儿,就扒开两垛摊了一大场。火辣辣的太阳,一会儿就仿佛把麦子给烤焦了。妈妈把小伟成也叫来了:一个蛤蟆四两力嘛!这小家伙,可够有福的,长了十来岁了,还傻乎乎的不知道干活是怎么回事。孙伟南这么大的岁数,已经在麦忙天晒脱了几层皮了。为了争取时间,摊好不久,孙伟汉就开着小手扶进场了。小手扶突突欢叫着,跑得飞快。一支烟的功夫,已经碾过一遍了。大家抓紧时间翻过后,又碾第二遍。眼看着第二遍快碾完了,只听“咣”的一声,飞跑的小手扶撞在场地中间的那棵桐树上,把孙伟汉连同座子给带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孙伟汉不顾摔得胳膊生痛,抓住油门手柄下死劲往上一顶,小手扶停止了欢叫,车停在了场地的中间。短暂的时间发生的事,把孙伟南吓坏了,他赶紧跑过去问孙伟汉:“碍事不碍事?”孙伟汉扭扭胳膊:“没事。”“幸亏没事。”

孙伟汉拾起掉在麦上的座子,原来撞的力量太大,把座子下面的那个支架撞断了。孙伟南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好险!”

孙伟汉抓几个鱼鳞袋包在手扶的断座上,又找了绳子捆扎牢固:“您先起场吧,我得赶紧到乡里把座子焊上。不能耽误事。”说着,就熟练地取下了档,摇开了车,又挂上档,开车上路了。

也真够快的,还没等起完场,孙伟汉已经开着车回来了。这个弟弟,现在已经顶天立地了。今年的打麦,要是没有他,孙伟南是干着急使不上劲!

既然孙伟汉找来了车,孙伟南就对父母说:“趁着车,今儿个能碾完就碾完,实在碾不完,剩下那一点用牲口慢慢碾也不怕了。咱们抓紧点好吧?”

父母同意孙伟南的意见,大家抖抖精神,又扒垛摊场了。

中午,孙伟南想建议妈妈像岳母那样,把饭做好送到场里来。可妈妈已经慢慢地走了。不管了,随她的便吧。反正今天上午,她不来喊吃饭,咱们是不回去的。

等大家摊好了场,孙大妈从家里掂来了开水。“好,妈妈想得真周到。”孙伟南说。

在孙伟汉开车碾场的时候,孙伟南等人都坐在场边的树荫下乘凉。

韩梅芳好像用不完的劲,抓起扫帚,把场的四周扫得干干净净;完了丢下扫帚,又拿起桑杈,把那些碾不到麦子挑一挑。最后在孙振兴心痛的叫喊下,才坐下来喝开水。几天下来,她干起活来,就像拼了命,一声不响,一直不停地干。由于劳累和日晒,人显得又黑又瘦的,脸上蒙上一层厚厚的土尘。孙振兴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这样的儿媳妇,往哪找去?

今天,大家不约而同,像是打冲锋似的。只有中午回家吃饭那一会儿,耽误了一下,下午又接连碾了两大场。等到天完全黑下来了,一家人还在忙着起场。原来看着就让人揪心的几大垛,碾过一遍后,只剩下一垛了。老汉在黑暗中边忙边说,今晚上只要有风,就把麦子扬出来。明天轻轻松松就把二遍碾完了。

天蒙蒙亮,老汉就叫醒了孙伟南和孙伟汉。起风了,父子们趁着风扬场了。一个大清早,算是把麦子扬出来了。正当大家准备摊场时,风越刮越大,天阴了,要下雨!大家赶紧把扬出来的麦子装起来。多么紧张啊,快装快运,人们好像连话都顾不得说了。等到把麦子放进屋,雨就劈里啪啦地下起来了。

“还好,那点二瓤子(就是没有碾二遍的麦秸)不管它也行了。”孙振兴望望阴得很重、雨越下越大的天空,宽心地说。

因为下雨,吃过早饭,全家人坐在屋里。孙伟南感到身上非常疲倦,就找个地方躺下睡了。孙振兴对韩梅芳说:“你也累坏了,睡一会儿吧。”

韩梅芳笑笑说:“不累。”

这会儿,孙大妈却阴沉下脸:“要不是伟汉,今年的麦挡不住泡汤!不管怎么着,今年是过去了,明年怎么办呢?伟汉考上了高中,总不能再把他拦在家里吧?”

孙振兴宽心地劝说道:“怕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再没有本事的人家,也没有让麦子长到地里。”

“没有?真没有吗?看看孙民家的麦子沤地里了没有?”孙大妈说。

孙伟汉接住妈妈的话茬:“那是他不干。他要正正干的话,就那一点麦,早就割完了。”

原来,孙民在前年就结了婚。婚后小两口勤勤恳恳,孙民在棉花厂当了工人,老婆在家种地,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现在,他的儿子也快满周岁了。可不知道什么原因,就在老婆生了孩子不久,他提出要到新疆去,想多挣俩钱。老婆拦不住他,就让他走了。他在新疆混了半年回来,工人也当不成了,活也不想干了,整天东游西逛的。那模样,活像一个大干部,大背头梳得流油光,笔挺的军干服穿着,倒背着手迈着方步到处转。老婆见他整天不想干活,就骂他,你不干活,等老鸦往你嘴里屙啊?他非但不听,还对老婆大打出手。老婆一生气,带着儿子回了娘家。把家里这一摊子扔给了孙民:“我也不干了,随你便吧。”老婆走了一段时间,回家看看,想着她不在家,兴许他能自觉地干点活。可到家一看,家里简直像个猪窝!几个板凳东倒西歪的丢在堂屋正中,桌子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被子乱七八糟的丢在床上,床单已经不见了本色,几件穿过的衣服像蒙了一层油,连走时没刷的碗还原封不动的放在锅台上!到地里一看,更让她生气:麦地里的草足有半尺深!人也不知道到哪去了。老婆目睹这样的家,差点气晕过去。她咬着牙骂道:“妻孙,二流子!你不要这个家,我也不要了。看哪个鳖孙能管一下!”骂完,又带上孩子走了。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孙民的老婆走后,好心的人劝孙政:“去把儿媳叫回来吧。要不,这个家恐怕就完了。”孙政脖子一梗:“不叫,让她住那吧。看她能住多久!”麦收季节到了,孙民看老婆还不回来,没办法,只好拿起镰,割那些还没草长得高的麦子。割了一个上午,只割了十多丈那么长。身上累、太阳晒,孙民实在受不了。就不割了,又到处游荡起来。现在,周围地里的麦子已经割得净光,只剩下孙民地里的麦子在“看坡”了。

听孙大妈这样说,孙振兴很反感:“你怎么会跟他比呢?咱家哪个不比他下劲?”

孙大妈见孙振兴不满意,就来了劲:“是啊,就是怪下劲。看看咱庄谁家没有个小拖什么的,就咱家,直到现在,什么都没有!牛喂得四根棒撑着,往后指什么种庄稼咧?我看了,是个人家就比咱家强。”

孙振兴一赌气:“买呀,谁不让你买呀?可买回来叫谁开呢?”

“买呀,叫我去买呀?家里那么多男子汉大老爷们儿,叫我去买!叫人家听听像话不像话!”

孙振兴一见孙大妈的满脸怒容,不由得生气了:“给我钱吧,看我能不能买来?你总是这样,说什么就是一声,现在就给你买小拖去?这到底是怎么的了,说吵就吵起来了?麦忙天,恨不把人累死,才说闲一点,你就想着法子找气生!他妈的还叫不叫过了!”

孙大妈也来了劲:“一辈子了,总是这样说秃对瞎的。种个庄稼对对搭搭、应应付付,还没有说两句呢,就妈的奶的骂起来了。谁家的男子汉是这样?”

孙振兴瞪起愤怒的眼睛,指着孙大妈骂道:“你也不用说恁些!你是越忙越找气生,越累越不叫人过好,你那心歪着哩你!不叫过,我操他个祖奶奶,不过了!”

韩梅芳一见公公婆婆大动肝火,忍不住劝道:“都少说两句行不行啊?大麦忙天,才说闲一会儿,就好好歇会儿吧,吵什么架哩?”

老两口高一声低一声地吵,谁也睡不成了。孙伟南已经听出来老妈的弦外之音:她还是在报怨这个大儿子窝囊无用,什么忙都帮不上,还不如孙伟汉呢。明摆着,要不是孙伟汉跑上跑下,今年的麦肯定让大雨浇!他自己也在骂自己:孙伟南啊孙伟南,你也是人五人六的国家干部了,为什么什么材料都没有啊?又不能帮忙,又挣不来钱,你还趴在那里干什么?一说事业长事业短的,那事业能当钱用当饭吃啊?可是,现在到底怎么办才好呢?孙伟南望着屋外淅沥的愁雨,感到彷徨不定。老妈还没说多少呢,却被老实的老爸给顶上去了。老妈见男人竟这样听不出话,可不就气冲斗牛!既然是这样,随你便吵去吧,父母嘴碎,儿子耳背,我就只当睡死了!要不是为了这个家,他真想现在就走,离开这个气窝子!

孙振兴一见儿媳劝,就委屈地说:“你也看见了,这是叫过日子的吗?”

孙伟汉也被父母吵得睡不成了,不满意地顶了上去:“都少说两句行不行?整天吵、吵,什么意思咧!忙了这么几天了,连让人歇会都不让。有劲,上大街上吵去!”

孙大妈一见孙伟汉也在埋怨自己,更是恼羞成怒:“小熊孩屙不出尿不出的,你厉害谁呀?真有本事给我考上高中去!”

孙伟汉对于妈妈的胡搅蛮缠,越发不服气:“怎么给考高中说到一起去了?事情做的不对,还不兴说一说呀?”

孙大妈遭到孙伟汉的顶撞,顿时火冒三丈:“谁做的不对了?你给我滚出去!”

“滚就滚,这样的熊家谁想呆啊!”孙伟汉说着,擦了把眼泪,气冲冲地走了。

雨停了。该干的活也干得差不多了。孙伟南觉得实在无法在家呆下去:不要说有工作了,就是没有工作,他也要想办法远走高飞,一辈子都不想着回来!他忍着心中的难受,对爸爸说:“我和韩梅芳该上班了,我们走吧。”

孙振兴马上和气地对儿子说:“做点饭吃吃再走吧,到城里什么时候了。”

吃饭?不要说妈妈不做饭,就是做了饭,谁还吃得下去?但他还是对爸爸说:“才吃过早饭没多大一会,一点都不饿。”说着,就和韩梅芳收拾好车子,走出了充满火药味的家。

走到路上,孙伟南反复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人们都说,母亲是伟大的,不管什么时候,不管走到天涯海角,都不能忘记母亲的养育之恩,并应尽最大努力报答母亲。伟大的母爱,是任何人都不能怀疑的、任何力量都无法诋毁的。母亲为儿子作出的牺牲是巨大的。母亲对你发脾气、发牢骚,肯定有她的道理,肯定是你这做儿子的不足。不是说,人人都需要理解吗?现在重要的恐怕是做儿子的该怎样去理解母亲了。我们在要别人理解自己的时候,首先要理解别人。

可是,他孙伟南现在无论怎样都不想在那吵骂之声充斥的家里呆了。他,一个缺乏温暖的人,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温暖,其他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即使得不到温暖,退而求其次,为了求得一时的宁静,他哪怕是一个人孤独地走完一生!宁静,对于经常被温暖包围的人来说,那是可怕的寂寞;但对于饱尝“战争”折磨的人来说,却是难得的温暖,难得的安抚。

见孙伟南愁眉不展的样子,一路上一句也不说,韩梅芳说:“你也别不好受。我回来的头一天,就亲眼见了老两口的大骂。”

孙伟南很吃惊:“你也见了?”

“我还骗你?我不是比你回来早一点吗?一进院子,就见俩人在院子里恶骂。声音又高又大的,要多脏有多脏,我都没法形容。骂得那么厉害,别说有人劝架了,连个人看都没有。反正老太婆也没把我当回事,我回来,他们就像没看见一样,该怎么骂还怎么骂。这样的老人,还真的没有见过。我就稀罕,他们怎么就过一辈子了呢?”说完不由得嘿嘿笑起来。

听着韩梅芳的笑,孙伟南只觉得被人抽了耳光!“我孙伟南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外边我不会混人,在母亲面前我是个不孝子,在韩梅芳面前,我还有一个让人心灰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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