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学校毕业那年,我豪气干云,立志要干出一番事业。独自一人跑到这座陌生的城市,走出车站,看着大都会的繁华盛景,大有一种成功唾手可得的感觉。
而实际情况却是,由于找工作和父母闹翻,我身上没几个钱,只能下榻于一家五百月租的青旅,日后再做打算。
这家青旅位置极佳,商业中心,下楼即是地铁,对于我这种内心躁动的青年来说简直是不二的选择。然而缺点也是明显的,空间狭小逼仄,不到十平米的屋子里,放了四张上下铺的床位。以致于当人住满的时候,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都是各种皮箱行李。屋子最里处开了一扇窗,勉勉强强地透进来一丝光亮,但不能作为排气用,以致于物中总是充斥着各种怪味。像这样的房间,青旅有四个,其中一个供女生使用。还好有客厅和阳台,让这座青旅不至于发出腐臭的气味。
我刚到青旅时,先是惊讶其空间狭小、气味冲鼻,然后便失望于四张床的下铺都已有人。只能去上铺——感觉还在大学里一样。
王总是我来到青旅遇到的第一个人。当时已时中午十一点,他睡得正香。我整理床铺的声音吵醒了他。他于是坐起来,偏着脑袋看着我。那模样怎么看都有些不友好,我只好先行跟他打招呼:
“你好?”
“好,”他摆了摆手,“你这样子,刚来这座城市的吧?刚毕业?”
我惊讶于他那毒辣的眼力,微微点了点头,两个人便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开来。
“你也是刚入住这里的吗?”
“不是。”他摇了摇头,开始穿衣服,“我在这里住了有几个月了。”
“奥,那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我?我不需要工作。”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脸骄傲,让人觉得这仿佛是一种理所应当,“出来奋斗,方式有很多种,你选择打工,而我选择做自己的全职。”
云里雾里的一番话,让我感到我仿佛遇到一个大人物。但随即就莞尔了:诚然是只凤凰的话,又怎会沦落到在鸡窝住上好几个月呢?后来,我在青旅其他住客口中得知他花名“王总”,配合上他的气质和指点江山般的语气,我倒觉得非常相称。
王总,男,时年27岁,无业;爱好抽烟,嚼槟榔,偶尔喝点小酒;每天早上七点准时磨牙,是全屋共用的精准闹钟;十一点半起床、洗漱、穿戴,每一根发丝都整理得一丝不苟,西装笔挺熨帖,皮鞋擦得锃亮,走起路来赫赫生风。一番打扮之下,如果不刻意去看那杂乱不堪的床位,还以为他俨然是一位上流成功人士。
王总每天中午出门,晚上八九点回青旅,没人知道他在外面做了什么,但每次回来,他总是一脸疲累,有时候甚至是颓丧的。这时,他会买上几罐啤酒,一个人坐在客厅,作沉思状喝酒、抽烟。
房东老徐,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两个人早就认识,并且知道对方是什么货色,互相插科打诨是常有的事。这种时候,他总会主动上前,为自己也倒上一杯,然后开始调侃:
“王总,今天在哪里发财?”
王总歪着头看了老徐一眼,选择性地忽略了他话中的蜂刺,然后诉苦道:
“我跟你说,老徐,今天本来我以为我的机会来了,一个大单子——这单要是谈成了,我就是躺在床上都能赚钱!但是......”
“但是你又谈砸啦?”
“妈的,我不会每次都谈砸的。我已经准备好成功了,只是天时地利还没到。”
“哎,王总啊,等到天时地利到了,你可不要忘了收我做你的全职小弟。”老徐开始他惯常的嬉皮笑脸,“可是我记得,上次你也是这么说呀。”
“什么,王总又把业务谈砸啦?”青旅中另外的人也开始加入这场讨论。
王总眼看着自己成为全青旅的笑柄,全然不放在心上似的:
“一个人在成功之前总是很难被身边的人理解的,毕竟嘛,每个人层次都是不一样的。马云成功前受过的嘲讽还少吗?”
“是是是,”老徐又接口道,“对王总来说,轻易得来的成功他也是不屑于要的呀。”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忍俊不禁了,整个青旅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这种时候王总也笑,甚至比我们笑得更大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掩饰自己心里的尴尬。
当然,王总也有开心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赚了点小钱,或者谈成了他嘴中的某桩生意,他就会买上一大堆的零食、烧烤、啤酒,在客厅招待所有人。这时的王总神气非常,尽显阔绰,脱了鞋站在沙发上,像是站上一个演讲台,四下都是他的崇拜者:
“我早说过我会成功,今天只是第一步。真金不怕火炼,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认可我的能力,到时候我就不仅仅是请你们吃点水果零食那么简单了。”
面对这样的场面,老徐显然是已经见怪不怪了,他有吃有喝,毫不客气地说:
“到时候第一件事,记得赔我一个沙发。”
“嗨,沙发而已嘛,到时候你的家具我包了。”王总显然有些喝醉了,沉浸美梦成真的幻影里了,“只要再给我点时间,我就能一飞冲天,咻——”
“这样啊,”老徐又露出坏笑,“那王总,你看也到月底了,这个月的房租你看什么时候结一下呢?要不趁现在有钱,先付了如何?”
王总的笑容霎时间就凝固了,讪讪应付道:“这个...再支两天,也没事嘛。我们什么关系......”
“诶,我和你只是房东和房客的关系啊,别套近乎。”老徐好整以暇地看着王总,后者的脸慢慢红起来。
我觉得奇怪,王总都能请大家伙一起吃东西了,为啥连房租都交不起呢?后来,老徐私下里告诉我,王总每次请客用的钱,往往就是那一次他赚的全部,他可是不知道存钱是什么的。
我哭笑不得。但想来想去也只能说,不愧是王总。哪怕过着狗一样的生活,也还是面子至上、也还是相信着自己能够吃到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到时候自己就可以躺着赚钱。所谓“做自己的全职”,也无非是这样。
我可不愿像王总那样自欺欺人,住在青旅的时间里,我都在四处投简历找工作。忙着面试,四处奔波。突然有一天,我在出地铁时竟然看到了王总!他西装革履、一丝不苟、精神焕发,手里拿着传单,胸前挂着二维码,四处堆笑地让行人扫码。我不由得大跌眼镜,在我们面前硬撑面子的王总,私下里原来做的是地推!
他很快注意到我,羞窘得差不多想要钻进地缝里。他赶紧把我拉到一边,解释道:
“你可别告诉老徐他们我在做这种事,说出去我就混不下去了!”
原来,王总出来做这种“低级”的工作,只不过是为了应付房租,因为不管怎么说,总不能住到桥底下去。
我忍不住多嘴:“地推怎么了?至少每天还有收入,比你每天躺着空想好多了吧?”
王总的神色马上变得严肃起来:“那你就错了,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有的人——像你一样的——只想要找个工作,求一时的安稳,其实是一点梦想都没有;而我,从来不被世界上这些条条框框束缚,时时刻刻都在为自己而活,难道我的层次不是比你们高多了?唉,一个人在成功之前是要受很多非议的。别看我现在在发传单,越王也有卧薪尝胆的时候…….”
我知道王总又要开始他的长篇大论了,赶紧打住。原本我还当他有工作,只是出于面子不好说出口,但现在看来,他是铁了心要等馅饼砸中他了。碍于王总的特意要求,这件事我和谁也没有说起。
不久后,我终于找到了工作,同时也在公司附近有了租房。住在青旅最后的时间里,王总还是老样子,不听任何人的劝告,依照自己的想法做事,做着发财的春秋大梦。等到我将要离开时,大家都热情地为我送行,老徐请客一起喝了点小酒。只有王总不一样,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和电话,没有头衔。名片背后印着一句话:“你有的是时间去成功”,十足的王总风格。
后来的后来,我一头扎进工作,作为一个职场新人,不断学习着各种学校无法教会我的东西。渐渐地稳定心态,开始得心应手,受到客户及领导的夸赞。激励我的,除了心中的梦想外,恐怕也少不了王总对我的反向教育。
我很长时间没和王总和老徐他们联系。某天晚上,我应酬完客户,发现自己正好在那家青旅的附近,那些人的面貌又浮现在脑海里了。于是我预定了房间,出其不意地回到了青旅之中。
果然,房间还是老样子,狭小逼仄味道大;同样没变的还有老徐,说话风趣幽默,有时又有着尖锐的讽刺。可是总是不见王总,他去哪了?
询问老徐,才得知答案。我走之后,王总的行为作风一点没变,仍然是躺着做发财梦,每天中午出发晚上回来,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反正他始终把自己的事情当成伟大事业。事情的变故出现在某一天,老徐以及其他人的手机开始莫明其妙地接到催款电话,指明欠款人正是王总。所有人义愤填膺,逼问下,王总坦白自己用他们的手机号作为保证人去贷款,如今逾期换不上,催收电话便一个接一个打过来。
“他如果只是好吃懒做也就罢,可恨的是他竟然利用我们,当然我们也不可能再留下他。”
王总便是这样被赶出青旅,之后的境遇如何,所有人一概不知。
我不知道这轮风波、或者说劫难,是否也在王总的成功学当中,但我知道,他已经彻底失败了,打败他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时刻为自己而活,听来似乎是美好的愿景,操之不当,便成为了放纵自己的借口。这不过是虚伪的自由,却不断被人所接受,因为懈怠总是比奋发来得更加轻松。
在钱夹的最深处,我找到王总在分离时给我的名片,上面显眼地印着他的名字和电话,宣告着他无与伦比的自信。我拨通上面的电话,机器合成的女声告诉我,此号码为空号。
我呆看了名片背面的大字几秒,“你有的是时间去成功”。然后一笑置之,轻轻把它扔进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