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她,我们仨

    在那个政治阶级敏感的时代,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要解决一家人的温饱问题成了燃眉之急。他,拼命的干活,尽量压缩一切开支,从牙缝里挤出给她买药的钱。“三个丫头片子”相继落地,生活更艰难了。他看了看病歪歪的她,说,不生了!这么弱的体格,还是好好养着吧,有没有儿子有什么要紧。你好好的,我们这一家人家不散,你要是没了,我们怎么办?她,坐在炕上号啕大哭了一场,为在那个还有些重男轻女思想的小村子,今后的户口本没人接了,为从今后要忍受别人背地里“没儿子”“绝户”的指指点点,也为自己没能给他留下一个根……

    三个闺女,他真的视为掌上明珠一样的疼。毫无疑问,他是个严父,但也是个慈父。平日里不会像别人一样把孩子抱在怀里亲了又亲,但是这有什么要紧?他的三个女儿都知道,她们有一个疼爱她们的父亲。早起下雨,他会细心地把雨伞装进孩子们的书包。晚上大家都睡了,他会把孩子们的鞋垫,掏出来放在炉子旁烤干。大闺女小时候是班长,因为严格执行老师的标准,不允许自习课上男同学借口上厕所溜出去玩,放学被同学堵在胡同里威胁,吓得哭着跑回来。他知道了,直接带着孩子找上门去理论,孩子仰头看着他,都有点错愕,他平时总说宽以待人,没想到为了自己这个小毛头,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那一刻,他像极了护着鸡崽儿的老母鸡。为了多挣点工分,去林场伐木三个月,走几十里山路回家,破旧的棉鞋,露出了棉花,满脸的胡子茬儿,又黑又瘦,孩子们都认不出是谁。但他像变戏法似的,从棉袄里掏出来烤熟的红薯,还有用花花绿绿糖纸包裹着的小糖球。看着孩子们惊喜的眼神,他裂开嘴憨厚地笑了,那一刻,忘了赶路的疲惫,忘了伐木时差点被几十米高的大树砸中的危险,也忘了零下三十几度的野外,冻得开裂麻木的脚趾头还隐隐作痛……

  后来,孩子们大了,学校里发生什么事儿,学习上有什么困难,跟同学闹别扭,甚至有男孩给自己扔纸条……第一时间不一定想到的是妈妈,但绝对会跟爸爸说说。他,总是能三言两语解开她们的困惑。他说,女孩子最重要的是自尊自爱,所以每个丫头都以独立自强为荣光。他说,忠厚是为人第一根本,所以她们总是把“严以律己 宽以待人”牢记在心间……他跟她们说,你们的妈妈身体不好,做什么事情之前只要先问问自己,我要是这么做了,妈妈会满意吗?得到肯定答复,就去做,反之,就放弃。不管多大年龄,不管将来取得什么样的成绩,都把孝道放在首位。

  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有一天他带着大闺女去地里收高粱,累了,坐在地头休息。他望着远处一片火红的高粱,揉搓着长满老茧的手,像是在跟女儿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其实,我真的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我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但有时候,我还真希望,有个儿子啊!如果,你是个男孩该多好,活计多,爸也累啊,你妈身体不好,妹妹还小,你要是男孩,现在就能帮我分担好多农活了。唉……”他的背有些佝偻,目光里充满疲惫……他的闺女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在她眼里铁打的爸爸,竟然也有烦恼忧愁,也有疲累。从那一刻起,她就暗暗对自己说,自己虽然是个女孩,但要把自己当成男人来活。要活出一个样来,成为父母的骄傲。为这个家庭承担起一个“长子”的责任。那年,她十五岁……

  再后来,大闺女成家了,远走他乡创业。他和她都放心不下,但因为家里还有两个女儿没婚嫁,只能远远的担心着。当得知要做姥姥姥爷了,第一时间把二女儿派到姐姐身边,二女儿成家了,小女儿又去接班。那时候没有电话,往来联系都靠书信。闺女生孩子那天,用公用电话给他们挂了一个电话,当然是先打到村里大队部,再挂断。然后由村里喇叭喊话,他们去接听的最,这是他们约定好的一直以来的联系方式。他们盯着电话机,心里如同装了几百只小羊羔。“剖宫产?那是什么?”村里人没谁生孩子做这样点手术,他们从未听说。原先农村人生孩子,都是请个产婆,在家里生,现在虽然大人孩子都金贵了,去医院生,但也没听说着十里八村有谁生孩子还要动手术啊。他跟她担心得不得了!他们惦记女儿,也担心她肚子里的孩子,那一晚,对他们来说真的是度日如年,他跟她就这样,在院外的马路上走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报平安的电话打来了,他跟她像个孩子似的哭了……孩子三岁了,对这个隔辈人,他和她都想得紧,凑钱买了硬座票,千里迢迢来看望外孙女。

  看着瘦小的孩子,他们心疼。看着闺女饭桌上仅有的一碗水豆腐一碟辣椒水,他们悄悄的抹眼泪。他们决定卖掉刚刚盖起的新房,来支援孩子。没有一个人不劝他:“别冲动啊!现在孩子的脚跟还没站稳,你把身家性命都投进去,万一亏了,连个退路都没有。更何况,在闺女家,女婿不比儿子啊,你可要考虑清楚。现在在难处,你们还干得动,有能力帮衬,他们乐不得的,但是将来日子好过了,不念你的旧情,把你们扫地出门,这种可能也是有的。村子里的某某、某某不都是这种情况吗?”“自己的闺女,自己知道。至于别人家的儿子,因为闺女嫁给了他,那也是我的孩子。当老人的对孩子,甘于奉献,不求回报。不过我坚信,人间正道是沧桑!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真心实意为他好,他会懂的。”

  三年两载,十年八年,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竟然有十八九个三百六十五天……就这样,他们帮着带大了闺女的两个孩子,帮着生意上出谋划策,帮着买菜洗衣做饭。外孙女上大学的那一年,他被确诊为胃腺癌晚期。因为胃出血入院,病情急转直下,没有手术切除的可能,只能做最保守的止血治疗。临上手术台,他已经意识模糊,因为氧饱和度太低,在手术室里用药观察四十多分钟才开始手术,后来据医生说,手术时已经出现尸斑……当医生捧出从他胃里取出的差不多一大塑料袋血,她知道,他的病,不像孩子们轻描淡写的那样。下了手术台,就进了重症,ICU规定每天只有中午半小时探视时间,她和他的三个丫头每天轮流去看他。医生说三天没醒,生还的可能性不大。重症监护室住了半个月,他竟奇迹般地慢慢康复了,要知道,之前医生连下几次病危通知书,委婉的告知,他可能醒不过来了。瞒她,是瞒不住了,她听后,咬着哆嗦的嘴唇,一任泪水决堤:“我就知道,病的不轻。”她和她的三个孩子多么希望,上次手术,就已经切除那个恶魔,以后不用再为这个悬心,他就可以像以前一样了。医生却说:“上次手术,他的状况太糟糕,只能考虑保命!现在出于他现在身体状况的考虑,今后也不要做手术,也不要放疗化疗了。残胃发生癌变的几率很大,而腺癌又是胃癌中比较严重的一种,更何况已经到晚期了。这个病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做了切除术就一劳永逸,有的患者,做过手术反而走得更快。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即便是整条命,放化疗做下来,也只剩下半条了。而且一个人的精神状态很重要,他如果知道自己的病情还会有这样乐观的心态吗?所以,他想去哪儿就带他走走看看,想吃什么就买给他尝尝。问问他还有什么心愿,尽量满足吧……”转入普通病房,他术后并发症,高血压,心脏病,这些平时就有的疾病,因为平时用药,一直控制的还好。但在他身体最虚弱的时候,好像商量好的似的,一起狰狞着扑过来。她和她们的心境就随着仪表上的数字起起落落。贫血、肾衰竭、肝衰竭、肺炎,他的病情一日三变,只是没一个好转的消息,她们只能盼望着奇迹出现。他时时咳喘不止,要时不时的坐起来倒气儿。他意识不是很清晰,目光迟缓,连说一句完整的话都不能,孩子们只能从他的表情和动作的细微变化,来判断他想要做什么。有时候刚躺下两三分钟,就不得不坐起来。可是,他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支撑着坐。所以,他的女儿就抱着他一点一点慢慢的坐起来。他,坐不住,她们就爬到病床上,分开腿,把他抱在胸前,让他整个身体靠在自己身上。他没力气吐出堵在喉咙里的痰,她们就垫着纸巾从他的嘴里往外掏。缓过这口气,他就要躺下,她们再把他轻轻放下。每天,每个三五分钟,这一幕轮流上演,不分昼夜。后来,他呼吸顺畅一些了,再也不肯躺着,也许他躺得太久了,浑身的骨头咯得慌。他要披着睡衣坐着。孩子们就轮流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困得实在不行,刚打了一个盹儿,他就晃动身体,以示抗议,他要孩子们跟他一样醒着……虽然不能说话,但他总是向四周张望。他要听孩子们跟他叙述他生病的经过,每当那个时候,他听得格外认真。也是在这个时候,孩子们觉得她们的老爸像个孩子,像个孩子一样任性。但是,她们不抱怨,这证明他有时候是清醒的,相信他总有好起来的那一天。同一个病房的病友和家属都对她们默默的竖起大拇指,医生护士都惊诧于她们的做法。一天,一个值班医生在走廊上走过去了又倒回来:“我没看错吧?你们就这样抱着他,一整晚啊?这样可不行,病人没好,家属也被拖垮了,你们请个护工吧。”他,哪里肯?老大在,他找老二老三,老二老三在,他找老大,当然是用眼睛找。三个都在,他就找她。孩子们趴在他耳边说:“我们轮流陪你好吗?家里还有孩子要照顾啊。”他迟疑着点点头。她们又说:“让我妈回去歇歇吧,她身体也不好,累坏了。”他抬头看看她,点点头,但马上又摇头,一边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一边挣扎着要起来。她们赶紧说:“你好好躺下,我妈不走,不走!”他才乖乖躺下。后来,她们在他的床尾绑了两条旧床单,他抓着能够一点一点坐起来了,虽然仍然需要她们在后面支撑着他。再后来,他可以在床沿上坐一小会儿了,他就再也不肯躺在床上了,每天都要下床,只是走不了几步,就要在椅子上坐着休息。他的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导尿管、氧气管、心脏血压监测管、输液管……每次下床,都要一个人捋顺所有管子,另外两个人驾着他,一步一步挪到椅子上。他就这样反反复复折腾,她们怕久坐对他不好,劝他好好听医生的话,卧床休息,他就生气。一次凌晨三点,他非要让下午才回家休息的她来医院。孩子们都说:“别让我妈来了,她很辛苦。再说现在是半夜,给她打电话,她一看电话,还以为你有什么事,非得吓坏不可。”他,摇头,以拔掉所有管子相要挟,没办法,半个小时以后,她搭电瓶车赶到医院,她说,看到女儿从医院打来的电话,她吃了二十粒救心丸。他见了她,笑了,乖乖回到病床上。她,却哭了……她们,没有责备,因为不忍心。静静的看着他,除了心疼还是心疼。心疼蜷缩在被子里只剩下一把骨头的他,心疼他颤颤巍巍的背影,心疼他漠然没有一点光亮的眼睛,心疼慢慢恢复语言能力的他,意识不清语无伦次的模样。就这样,一家人的日子在失望盼望,盼望失望,失望再盼望中往复。她们放弃了手术方案,想向苍天祈求一些时间,向时间要一些生活品质。都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那么就让一家人小心翼翼地陪伴,陪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其间,最痛苦的莫过于她。知实情却不能道破;知他生命濒于临界点,却仍要每天强颜欢笑。

    病后虚弱的他,每天连穿衣吃饭这样最基本的生活技能都要从头训练。在病床上躺了太久,以至于想要站立起来都颤颤巍巍。说话气短,常常说几句话就微喘嘘嘘。病后,把病中的一切,挑挑拣拣的说给他听,说他病情的凶险,说他病重时的胡言乱语,说他半梦半醒中的矫情作祸……轻描淡写地问,如果那会儿你不在了,还有啥没了的心愿吗?我们是说,如果。他略一沉思:“没有,真没有。我这一辈子,坎坎坷坷,波波折折,但又有谁的一生一帆风顺呢?看见你们都成家立业,儿女双全,两个人有商有量,没啥不放心的。就是,我要是先走了,你妈,就寂寞了……”他和她,就是这样相互惦念。两个人总是一起去菜市场,抢着提并不沉的蔬菜,雨天争着给对方打伞,互相往对方碗里夹菜,这些日常早已在小区里成为美谈,也永久的定格在我们的脑海里……

  清明了,怎能不想念天堂里的他和她?那个被老母鸡保护的小鸡崽儿是我,那个被伐木父亲用胡子茬儿扎疼的是我,那个坐在夕阳里见过父亲无助和疲惫的人是我。而他,是我最敬重的老父亲,她,是我善良的妈妈啊。现在,依旧不能着太多笔墨来写妈妈,因为潜意识里她还在……总觉得还有太多事可以为他们做却没机会再做。总觉得一颗小小的石头就要了她的命,心有不甘。总觉得自己不够智慧遇事考虑得不够全面……身边一个伴儿,一对儿女,每天也有做不完的事儿。如果说对生活有多颓废,其实对他们来说也不公平。但就是忍不住想起小时候,想起被爸爸摸着头叫傻丫头的日子,想起我们姐仨跟爸妈坐在炉子旁边,烤土豆话家常的日子。妈走后多少日子,我们就消沉了多少日子。好像被太多思念和自责填满,心就找不到空隙安放快乐。以至于,妹妹去看了心理科……我是当年说要当大哥的人,怎么能够带头走偏?所以等俩妹妹出差回来,要好好聊聊。我们不能再这样活,爸妈在天上也一定希望我们快快乐乐的,他们也一定不希望我们每天沉浸在悲伤之中。所以,亲爱的爸爸妈妈,我们不要这样想念你们了。我们要振作起来,像你们一样看顾好我们的孩子,像你们一样真心对待生命里遇到的所有人。不会去刻意遗忘,也不去深度思念。以你们希望的样子好好过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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