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零绽放/黄昏

         

今晚,蝴蝶回到了内江,裹着外套,长裤掩过袜子,穿得相当保守,只为遮住臀部和胸部走样的线条。

她站在高处,风势很大,她知道裸露意味着什么也不会去想,现在反而让她冷静下来,她试图顺着意识流动去到那个遥远的夏夜,去寻找残留在肌肤上的温暖记忆,却流露出含混的叹息。夜彻底降下来,很冷,胸脯仿佛被某种东西所划伤。痛觉延伸到背部的几个小区域,附在身上的蝶翼碎在地上,她朦胧地预感到凋零这时候已经开始,就像黑夜已经来到一样。

蝴蝶已经三十七岁了,她被陈敬泽称为“蝴蝶”还是十年前的事。虽说从整体看依旧是风情万种,但她的大腿内侧静脉曲张,引人不适。蝴蝶在月光下起舞,光与影的韵律使他沉醉,但他并不喜欢蝴蝶这种生物。那次以后,陈敬泽离开了内江,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只是偶尔看看蝴蝶的旧照片,直到前段时间,他突然发来邮件说下个月初老地方见。

蝴蝶从山坡上离开,去了家老旅馆,像内江这样缭乱变幻着的地方,旅馆陈旧得快;而这里也是陈旧向整个内江侵蚀的开始。她提早订下一间特殊的房间,这间房在最西边,房间重新上了漆,窗外是河,一边感受河风,一边在黑暗中摸索是最惬意不过的。

一只大鸟从河上掠过,从高处一个猛子扎下来,叼起猎物,也叼住了蝴蝶的灵魂。蝴蝶联想到陈敬泽叼着她一个乳头时的情景,那股令人心醉的感受仿佛就依附于风中,又把胸挑得坚挺了起来。陈敬哲始终没有发来消息,风势更大了,叶子随风掠过土地,旋即又被风儿遗弃,静静地凋零。湍流上空,秋雨飘洒起来,她也陷入漫无边际地呆坐中,她保持一个姿势,最终左腿麻木,这种感受渐渐渗透每一个部位,唤醒胸脯上的伤痕痛觉。

这伤痕是陈敬泽留下的,就在这个房间。那次以后,她与这间房都被遗弃了,她在自己的精神上无法找到依托,精神之外是陈旧的房间、衰朽的内江。她想是时候该结束了,她表面没有显出落寞,实际上内心被伤痕放大了哀愁。她是抱着结束的心态来,但来的本身不就是一种无法忘却吗?她陷入这种思绪中,悲伤与寒冷渐次袭来,她听到小夜曲转变成奏鸣曲,夜雨的前奏结束了。

陈敬泽弹完了夜雨的前奏,他的目的从不是蝴蝶,只想得到一种实质性的反馈,从而衍生出探索的渴望,在一次次深入蝴蝶的灵魂后,他确信只要挺进得慢、前进得少就永远触不到边界。如果限于停顿就会感到苦闷,但距离的缩小反而维持了生命力,哪怕知道走不到头,或者说走不到头反而令他更加兴奋。只有蝴蝶能让他找到安置灵魂的柔软之处,她正在绽放,永无止境地绽放,这些都是他自身凋零之后的强烈感受。

蝴蝶感受着夜雨的高潮,她没有被夜雨的可怖唬住,而是坐在椅子上,读了几篇书评,她多次想关掉手机,却还是选择认真读完。如果十四岁时不是遇见陈哲泽,而是那位老记者,或许当时就没那么苦了。现在她已经为弟弟还完债,有了工作,有权利追寻她想要的一切,未来是属于希望的。她把胸脯伏在桌子上,向窗外瞥了一眼,她终于可以对着外面的黑夜嚷道:“我不做妓女了。”

午夜已经冷瑟瑟地降临了,陈敬泽违约了,她看着远方群山的大鸟消失在月光中,她头一次伸出窗外,想尽可能察看一下屋子外的样貌,并且把它们记住。她看到一丛花,白蝴蝶会将这丛花上的花粉带到他窗边的丁香花。

她知道陈敬泽是不会来的,邮件也已经被他删了,她看着蝴蝶群越飞越远直至消失,她还是想再见他一面,但继续等待一个抛弃自己的人有意义吗?

她终于困倦了,感受到蝴蝶从窗外飞进,与嘴唇重叠在深蓝的夜。蝴蝶飞入胃里,在她这副身体内翩翩起舞,亲吻她肮脏的阴部,也许蝴蝶才是她的心肺,是她跃动的生命。她感到幸福,在睡眠中复归青春,同时面对着希望睡去,她仍旧愿意去直视蝴蝶如秋叶调零,不愿屈服于自己丑陋的本性,从凋零通过希望达到绽放。她接受了丑陋的黑夜,即使黑夜粉碎了她的蝶翼,但她还是将全部身心向它倾注,此时此刻只是她绽放的开始,也是整个时代绽放的开始。

过去的几十年,她还未曾有过感到自己如此真实,枯萎、盛开。彼此对立又齐同。天亮以后,她在茫茫白色中上了车,远方山峦仿佛透明而冰凉,亦真亦假。她该动身了,靠在车窗边睡着了,她梦见自己还在等待,凋零与绽放聚于等待的事物,模糊了,消解了。

                         

远方的风又停在台北,掠过清晨的玫瑰,使我打了个喷嚏。我看着凋零的花瓣,想到蝴蝶的微颤绽放出远处的风,风力不断递增,直到诞生强风。没有比台北更大的风了,风吹走全部易落的花瓣,玫瑰仿佛没有走向凋零,反而绽放到极致。

我打开黑胶机,把一张Massive Attack的唱片放上,掏出一册阿特伍德坐在沙发里,开了一瓶安达卢西亚白葡萄酒,看了两页就合上书,喝了几口酒。

我曾在埃切加赖剧院对陈敬泽有无限好感,他的手在蝴蝶结和我裸露的皮肤上游移,那夜夏风十分温暖,我仿佛飘在一片流光中假寐。而如今,我对陈敬泽的畜牲行为十分厌恶,我已经对他不抱任何希望,应该给这种混蛋一个教训,我又喝了几口酒,还很清醒,更加明确现在不能再被动下去,应该像大鸟冲破牢笼。

要趁着陈敬泽朦胧睡意,狠狠地拿刀割掉那,它玩弄了那么多女人,早该割掉了。但是事后呢?不要怕,毕竟现在是现在,我不会受到多太责任,更何况我是正义的,他就是败类。女人就该聚集起来,齐心协力,惩罚罪孽深重的男性。

我突然大吃一惊,怎么会?这真的是我的内心想法吗?如果是这样,那么道德,秩序,全都会死,女人自然而然就会成为空瓶。不对,不对!这肯定是因为我与陈敬泽待久了,只有他才有那种卑鄙的念头,我只是迫不得已……这都是被他害的!

我处于一种极端混乱的情绪中,喝完了剩下的半瓶酒。立刻觉得全身异常轻松,思路也清晰了。他要去见那个贱女人,邮件……即使是他的表情我就知道了,我喝的酒越多,就越能看透他,我也是为了这个才喝酒的,我要在这酒中解放,我一定要让他体验更多的痛苦。“都去死好了,”我拿起酒瓶摔向黑胶机,愤愤地说,“这种男人就该去死!”

我感觉到了,无限地绽放,对!就是那朵玫瑰,我想把玫瑰花献给我自己,我太渴望了,这种神圣的绽放美幻到难以捕捉的地步,我甚至想上了我自己。绝不能便宜陈敬泽!人工授精技术出来的种都比陈敬泽的种干净!

我喝了一口水,将《使女的故事》拢在肋骨和手肘之间,头很痛,却睡不着。这时我不断产生幻觉,那些幻觉总是十分稀奇古怪地浮现,是一个个瞬间连续成的无限画面,我梦见了圣洁的雪,在冈仁波齐下,圣洁之光沐浴着圣湖,水冰凉而清醇,它覆盖住五颜六色的石子,拥抱洁净的雪花……

清醒过来已是凌晨两点,我的心还在跳得厉害,首先应该找到陈敬泽给我的备用钥匙。我已经下定决心,不会再疑虑。仿佛是我的胳膊已经有全部女性的力量,以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拉着我朝前走,使我无法抗拒,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清醒。我现在需要做的是不断重复喂他吃安眠药与麻醉药,然后割掉的详情过程。

但当我真正走进房间的那一刻,意志却消沉的无影无踪,在最需要保持最初想法的时刻,却被可怜的胆怯所取代。这种胆怯像疾病一样向我袭来,逐渐蔓延,并且在此刻撕裂了我的全部表象。我终于发现:即使是现在离喝完酒已经挺久了,我依旧有点不清醒,脑袋很晕。

没过几天,他就离开了,留下了一坨令人作呕的东西与一张纸条,内容令我很长一段时间陷入苦愁与矛盾,上面写道:

窗台的玫瑰过度绽放不过是极致凋零的假象,赶紧换了吧。对了,我知道你想怎样,毕竟你脸上写着的,的确我亏欠你很多,希望这样能相抵。在回内江之前,我会去更遥远的地方。


注:Massive Attack:素有Trip-Hop Heroes/Trip-Hop Gods之称的同时代最具革命性和影响力的乐队之一。Massive Attack 的音乐很细腻,当你闭上双眼,就会感觉到有种梦幻飞翔般的意境,有一份典雅的气质、幽静中的动感美。所以受到陈敬泽的喜爱。

黄昏将尽,一切衰颓的美都将泯灭在凝滞的阴影中。流动的、不稳定的甚至是高频震荡的,这些才是真实,越是逼近真实,越是远离了美。而绝对静止、超稳定才是“我”需要的镜面,透过镜面只能看到自己。这不仅是一个取舍问题,更是一个关乎本质的问题

                    黄昏

我坐在河边的饭馆,看向对面的杉林,斜阳陷入杉树顶梢,不计其数的光芒闪烁在河面,飘流过岸,倾泻而来。

一双熟悉的手映入眼帘,她把饭菜放在桌上,我取下茶色围巾系在她的颈脖上,说道:

“我回来了。”

她转身呆呆地凝视着围巾,也许是围巾带来的亲切感让她的脸颊多了几分稚气。她缓过神来看着我,目光与斜阳浑然一体,重叠在饭菜上的雾气,让我再次模糊了她的样子。

这次她只是坐在我身边,把脸伏在我肩膀上,双手紧攥,极力控制自己的心情。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却只字未提。她又跑进厨房把热好的酒斟给我,我嘬了一口,它和黄昏一样温柔,美好之后悄悄地平静了。但若想追究美好的背后,也就会如此刻,有些悲戚的成分。

如果我忘记了寒冷,这会像是我曾经幻想的场景,我和她看着远山淡影。我们的身影融化在光芒里,两个人都披着红烂烂的衣裳,即将走向红光满堂。

一位老年人走过来说:“韩雪,今天你早点走吧,明天值早班。”

“嗯,我会按时到的。”

我吃完饭,夕阳还没下去,只是把线条抖落了,碎成了一片软云。我和她在河边漫无目的地走,她挽着我的手,最终来到一个偏僻的巷子。

“林,我这次没给你丢脸吧?”

我愣了一下,刚想笑她的面容,却突然想起:别在公共场所哭,你要慢慢变成一个大人。意识的微光让我忆起这个随口说出的瞬间,我想是我太苛刻了。她不用这样,这样反而令我不好受,我成熟一点就好,把她缺的补回来,她的脖颈不该是冰凉的,她抗不了的寒冬我来就行了。

“林,我忍住这么久都没哭,我厉害不厉害。”

“厉害。”

“林,我可以不用忍着了吗?”她耷拉着脑袋,“我好想哭,但又怕给你丢脸。”

“不会的。”

“林,我害怕,害怕你嫌弃我,害怕你突然不见了。我知道我很笨,我知道…”

我紧紧抱住她,她的哽咽声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该安慰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我的心里很平静、安心,甚至认为早就该如此。

我用衣衫揩拭她的眼泪,说道:“我们早就分不开了。”

我告诉她,我是因为她的纯粹而爱她。我活在这个荒唐的理由中,遗忘荒唐本身,只剩下空洞的说辞。

此刻天暗了,雪落肩头,恍惚迷离。我带她走过繁雪街景,回到稍微温暖了些的屋子。

她给我沏了杯热茶,我摸了摸她的头,把一个鲜花饼喂进她嘴里,看着她的笑容,仿佛此刻自身还停留在黄昏景象。

梦幻的黄昏把扑朔迷离的记忆包裹的格外迷人,记忆中的韩雪流逝在时间与空间之间,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停留在过去,陷入记忆的顶部,不计其数的粒子重塑成她。

一想到她在我身上花费了全部时间,她像由我虚构的人,就连雪花飘落的地方也是精心设计好的,这并没有让我感到舒心。这种想法反而使我不安,这一切太过刻意,似曾相识又有所不同。

她对我的爱已经突破了女人爱男人的极点,她是作为一个人爱上我这样一个人。而我给她安全和幸福,我以为这是爱情,但终究不是爱情,只不过是对有保障的生活的满足,对有人需要自己沾沾自喜。

当初我毕业的时候,我考虑过如何摆脱她,去找到一个能让我轻松的另一半。可到头了,她的面容还是那样清晰,没有人能替代她。我还是摆脱不了,我最初的想法就意味着这样的结果,我还是爱她的,永远忘不了。我告诉自己,就这样吧,我爱她,无论她怎样为我添烦,我都爱她。

黄昏中的她清亮的眼眸,看起来颇为爽净而宽容,却使得我感到畏怯。畏怯用手触及,随之变得污浊起来。一切事物皆具美好的要素,唯有内心能让美好的品质存在。她走向夕晖,她的影子飘流过岸,笼罩着我。我沐浴在她的影子中,最终连这道残影都能左右我的生活。

一旦得到又害怕丧失,这种心情成为我性格的特征。每次捕到蝴蝶,我就会折断它的翅膀,或者对本来就残翅的蝴蝶下手。久而久之,相比流逝的美,我宁愿封闭在凝滞不动的阴影之中。也正因为是一片阴影,它所酿造出的悲哀无边无际。

阴影犹如微微倾斜的清净的结晶断面,玲珑剔透,它映入我的眼睛,隐没在黄昏里,透明而孤独。

我的孤独偶尔也需要她的纯粹来填补,在她的身子里搅起一阵水花,看到水底沙砂般混浊的沉积,随之泛起一丝愉快。有些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个混蛋,我究竟是喜欢她的纯粹,还是喜欢纯粹的她?我连自己都无法给出答案。

她把一本书放在莹白的腿上。我翻了几页,上面写了密密麻麻的笔记。

“你要考专科?”

“嗯。”

我看着远处的雪,在云影里时隐时现,或浮或沉。我敷衍地鼓励了她几句,其实我是不希望她去考的,源于内心深处传递出她不行的某种声音。

她迫切希望自己能够摆脱现在,认为黑暗中会现出微光。那道微光也许只是阴影伪造的,让执着的人幸福地活下去的幻象。

她越是去接触幻象,我内心越是不安。我害怕它真的存在,它并非幻象,而是真相。仿佛时时刻刻告诉我黄昏将尽。韩雪越接近我记忆中所模糊的黄昏,黄昏本身就越会成为了另一个她。韩雪与另一个她时而交融,时而分离。最终,当韩雪考上专科后,我才真正分清她们。

此时此刻,我才明白,原来我只是忘不掉她,而韩雪只是样貌与她相似,浸入黄昏,模糊了生活,活在我的阴影中。我是个混蛋,但是我不该停留,生活还要继续,我也要去找下一个黄昏了。

日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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