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爷爷是个农民,哪怕他的名字叫“坤山”有着特别鲜明的文化气息,他依旧是个农民。曾经逃饥荒到了上海,在码头上站住了脚,有了小棚子,有了小营生,听说家里土改了毅然决然地带着一家五口靠着一只撸一艘三吨水泥船风里雨里水里浪里颠簸,回到了江北老家,他是个农民,他包揽了自家田里的所有活计终究没有舍得让他的妻子下过一天田,摸过一次镰刀。

我已经记不得爷爷在田里插秧割麦砍稻的模样,只记得爷爷挑水,前后各一个桶,从六个竹篙编成的桥上走,扁担晃晃悠悠,他脚下像长了根,旁边的一个堂兄倒是懂事,说了句:“三爷,我来帮你挑。”被爷爷一句话噎了回去:“担子重,不能把你们孩子压伤了。”那年爷爷七十三,堂兄三十七。

这个年岁的爷爷已经不再掌控整块的土地,三亩五亩成整的地在归了我父亲名下。他从来不肯闲着,在村子里一个叫做野狐角的坟场不停地垦荒,所有可以利用的角落都被他种上了番瓜或者山芋,番瓜开大黄花,长粗藤,在坟冢的间隙、底座、半腰匍匐攀爬,根系估计在黑暗中有更加充足的滋养。爷爷的番瓜都是长条状,赭黄色,成熟了披白霜,最大的有一托长,爷爷知道自己在这里的劳作会惊扰了这家那家的先人,每当番瓜成熟了,都会往左邻右舍送,到了最后也就所剩无几了。他种的山芋也是村里最早的,专门去城里买的幼苗,等到藤叶葳蕤时,东家剪五把,西家剪七把,一行行的垄子坍塌了,他再堆起来,这山芋成熟了是要搭船去城里卖的,就在城里的轮船码头,卖好了吃碗阳春面或者买的烧饼啃一下就回了,最多到翠绿茶叶店买二两一级茉莉。凤凰城的喧闹与他无关。小的,看相不好的山芋就放在家里的灶膛口用草捂着,烧火时高兴了就往灶膛里扔一个,到火候了夹出来,掸掸黑灰剥开外皮则是最美味的吃食。这时候的爷爷应该是八十的光景了。

再往下的日子,爷爷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头上的白头发也刮不干净了,牙齿也落了只剩下四颗,耳朵也不好使。他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是在最严寒的冬天也去田里逛一趟,去挑两担草回来,土地对他的召唤已经成为生命的惯性。

不知不觉,爷爷九十了,我们小弟兄将村里所有商铺柜台上的烟花都放上了天空,而后喝酒,大伙都给爷爷敬酒,他来者不拒,一钱的酒杯半杯半杯地喝,他是喝的开心了,他的三个儿子可是揪着心,爷爷醉了,老哥仨守了整整一夜,第二天爷爷醒来,喝了两碗白米粥,头昂昂地又出门了,老哥仨悬着的心也落下了。

庆生的那晚上还有个小插曲,我的堂哥夹了一块肥肉给他,突然地爷爷就生气了,说的自己还没有老,要吃牛肉。一大家子陪着笑脸,好话说了一大堆才安抚了,一块牛肉,四颗牙齿反复挤压,他享受这过程,这事情说给别人家听,有人相信,也有些人不相信,这个不妨,没过多久,九十的爷爷在路上揪着我七十岁大伯的衣领就一个耳光,就是为了一块钱的事,爷爷要大伯每天给,大伯说一个月一次给全了。大伯挨打不敢回嘴,反过来想,自己父亲这么大岁数火气这么大实在难得。还是在这一年,八十八岁的被爷爷疼了一辈子的奶奶故去了,爷爷的悲伤在混浊的眼泪里,在一个人的锅上锅下,在过了夏天找个角落把自己的夏衣烧了,秋天冬天也是如此,家里人开始忙着给爷爷添衣服了,唯一不变的是他依旧下田,自己的蔬菜田四季常绿,灶膛里全都是自己捡拾的柴火。

爷爷九十二那年走了,和奶奶在同一个季节,他晚上自己烧饭自己洗碗刷锅,自己洗澡了还把衣服洗干净了,自己的枕头下面放了2500元,大家都知道,五个孙子一人500。

活得长且有尊严,走得快没有牵挂,爷爷的一生像个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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