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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客家音:hāng):指山谷,峡川沟壑。
大围山,跨赣湘界,赣西北的一道天然屏障,背村巍峨屹立,雄浑粗犷,峰岚连绵。云峰北肩凹落一处,一谷斜劈,于一千五百米海拔下行山腰处,至赣山猪婆渠止。山谷常年隐于云雾缭绕中,飘飘渺渺,墨绿森然,人迹罕至。川中激流奔腾而下,也不知哪代山民,为它取名大水坑。
今年江西连续四个月无雨,河流干涸,大地上草木萎靡,林色焦黄。每天总万里无云,大水坑上空,雨雾也早已蒸发殆尽,峰额巍巍,山色尽显。
秋高气爽,与邻里相约,入秋林采集,沿山而上,直奔那神秘的大水坑而去。
数年前,六月梅雨季,我曾携女儿,与弟弟弟媳,误打误撞,闯入到这片禁地边缘,去寻山林珍宝——红壳竹笋。红竹,本地高山特有品种,生于700~2000米海拔上,竹笋品质鲜嫩肥厚,榨笋或者晒笋干,均属上品。
猪婆渠,开凿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做赣山下段山田引水渠用,渠水源头就取自大水坑山谷,如今,山田早已回归森林,渠水犹自流淌。那年来时,正逢汛期,水流湍急,沟渠两岸,绿草茵茵,野花缤纷,在斑驳阳光下,在鸟语花香中,如梦似幻。被美丽森林吸引,不知不觉,我们沿渠向北走远,林木渐深时,我才惊觉,问弟弟走哪儿去。他以男子汉的担当,盲猜传说中去往下井的路。我们只听说过,下井在山巅之上,那里有大片红壳竹林,未曾问具体方向,就盲目乱撞来,以其说是寻竹笋,不如说就是来踏春。也是后来才知道,确实是走反,下井,本该在山南。
但当时是不知道的,总横着山腰北走,我们认为也不是办法。于是,在碰到一条向上的岔道时,便毫不犹豫爬了上去,想当然地认为,山巅相通,哪儿上去都一样。
山径在林中蜿蜒,在野草和藤蔓遮掩下,若隐若现。八岁的女儿,跟着开山带路的舅舅,一路问,一路看,倒没表现出一丝辛劳恐惧。她兴致勃勃,用手拂过路边丛丛鸢尾花,蓝色花朵,沾着莹莹露珠,冷艳妖异;或仰头看高山杜鹃(索玛花),从山壁上,倒悬下一篷铁骨虬枝,绽一篷硕大花朵,洁白如玉;看火红的春鹃,花团锦簇,映山泣血;看长长黄精苗,粗杆碧叶,垂挂一串串小铃铛,一片片,弯弯伏到路中央……潮湿的林,是如此的富有。
往上走半个时辰后,雨雾开始在林叶间弥漫,很明显,我们入了云雾缭绕的地界,也就意味着,接近与天相接的地方。路边终于出现几颗肥壮红竹笋,惊喜不已,待一一挖出,雨雾已经浓的化不开,打湿了头发,衣衫。再向前探索,朦胧中,道路上植被更茂盛,转过山坳,眼前完全一片白茫茫,远方传来隆隆水声,浓雾挡住了真相,我们还沉浸在对下井的搜索中。迷茫环顾,这荒山野岭,唯一能辨别地理位置的事物,是左侧山体上出现的白檀木,它们在雾气中张牙舞爪,像造型师制作的盆景,枝丫扭曲,树冠整齐。白檀恰是接近高山草甸的象征,红竹也只面前几棵。风霜打败一切生命的挑战,森林的自由,皆躲于雪线之下,白檀木,成为高山唯一的勇士。
意识到走错了路,也就没有继续的意义。在能见度还剩十几米时,我们撤离,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阳光中去。
虽然误会了,但那片神秘山林,却从此使我心心念念,我多希望,她永远保持那原始的样子。
多少年了,远观山峰依旧,林海茫茫,跟随众人到达猪婆渠,我迷失了,这真的是猪婆渠么?那森林呢?野花呢?鸟鸣呢?茫然四顾,稀稀拉拉枯黄的竹林,残枝满地,枯叶堆积,地面稀疏野草,蔫蔫耷拉下叶子,形影萧瑟,地面仅存的这抹绿色,在拼命维持着生命最后的倔强。浅浅渠水,薄薄一层,附着在渠底,偷偷地、悄悄地流过,似乎生怕惊动渠岸上焦渴的生命。
“这里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我记得有很多大树,有密集的竹林。”
“早没了,林子承包给人砍了,最近山上驻扎了贵州人,承包了这片竹林,有他们在这儿,山上的老鼠都没了。”
猪婆渠,成为一个新的起点。除了来路,还有三条牛车路,从这里开始,朝着山上三个方向,父亲说:“最左边这条去往下井,最右边这条,沿渠往北,去往寒坡坳,我们要去大水坑顶,得走中间这条。”
山里的所谓牛车路,是给铁牛走的,是挖机挖出来,粗略整理成路。但在雨水冲刷下,在植物入侵下,附着的泥土很快流失,路面石头裸露,沟壑纵横,坑坑洼洼,有个路的雏形,但缺少路的肌肉,更少了涵养,它很粗糙。改装后的山地拖拉机,拉个铁架子,左摇右摆,“哐当哐当”在这上面跑,下山时,绑上一车原木、竹子、或一切森林里可用的宝藏;偶尔那越野车,或者摩托,得一个专业的疯子驾驶,也能在这上面轻松飞驰,如履平地;人若步行就不行了,绝没任何快乐,也绝难像往常一样,收集一丝森林的浪漫,只因路上长满倔强的淡竹叶、鬼针草、或者苍耳子,她们就算叶子干枯,命运垂危,也要将成熟的种子,留在枝头上,等待一切过往的生物,裹上它们的毛发,当然,人类穿着的棉质衣物,会更方便些,能更好帮助它们完成这一轮最后的使命。
有经验的人,秋天上山,就不会穿棉质衣物,但袜子,鞋带也依然逃不掉,没走多远,就扎得脚疼。沿着宽敞而崎岖的牛车路向上走去,看着空荡荡毫无色彩的竹林,我记忆的风景,那些珍惜的高山植物,全没了痕迹,我带着无比的失落寻找,向前。
大概攀爬了三里地后,又到一叉路口,路边出现一排圆圆的窝棚,它们紧紧覆盖着黑色薄膜,到了贵州人的驻地了。窝棚附近,四个十四五岁的丫头,看到人来了,眼神羞怯,互相窃窃私语,然后,躲到驻地深处去。不远处,一辆拖车正在装载楠竹,几个年轻男孩在和司机说笑,一位同样十四五岁的姑娘,衣衫单薄,光着脚丫,套一双男人的大拖鞋,站在泥地里,瞪着乌黑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们这一群不速之客。这深秋天气,我替她觉得冷。
邻居里有人与他们相识,见面便熟络攀谈起来,其中一个男孩,更热忱邀请来客去窝棚歇脚,并要送友人一腿山羊肉(麂),邻人婉拒,我们继续匆匆赶路。
邻人边走边说:“这男孩才23岁,已经有三个孩子,媳妇肚子又大了,他们十六七岁就成家。”
人们不胜唏嘘,有好事者说:“那些姑娘,可以介绍一下,嫁给我们本地多好,那么多光棍找不到媳妇,而且,我们这边条件定比贵州好多了。”
“那是不可能的,他们是少数民族,有自己的习俗和文化,也无法融入我们的生活习惯,再者,他们老家,也未必算穷,我们这边,也未必算富。”
说完,众人无话应对,继续于岔道往上。赣山上这片莽莽竹海里,只剩下不多的竹子,为来年竹林更好地萌发做准备,虽然海拔上升到一千多米了,依然了无风景。
而我的思绪,还停留在那些稚嫩的孩子脸上,他们质朴而纯真,就这样,不读书,也不从众入市井繁华,顶着酷暑严寒,在山林原始简单的生活着,他们人生一切形式的赞礼,是为了什么?我们的虚荣与负累,和他们的比,又有什么很大不同呢?他们笑得那么自在,快乐如森林的阳光,落到哪儿,似乎哪儿就有四季、有日月、有草长莺飞,恰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生命是有痕迹的,他们走在父辈们走过的路上,一代代延续,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而我们呢?不是一样有挣不脱的藩篱。森林呢,我的索玛花、我的杜鹃、还有我的蓝色鸢尾,想必来年春天,它们也一样会回来,自然界的修复能力,应该远比我们人类要坚强恒定。想到这里,我的失落感,又没那么强烈了。
在半个小时后,我们终于脱离竹海,进入高山丛林,一片片密集的箭竹,遮挡了道路,我们终于到达原始林区。
钻过近三里地的箭竹林,我来到了有点眼熟的地界,那次点到为止的红壳竹之旅,来路完全变了模样,以前,哪有那么多箭竹,沧海桑田的力量,实在不可小觑。
现在,我可以大方前进了,没有雨雾阻拦,高山上清凉洁净的空气,使人心情舒畅。林木更加茂盛,藤蔓与坚硬的白檀纠缠,遮天蔽日,但干旱也同样影响了这里,林下野草多数蔫巴,只看到四五种野草花:獐牙菜,千里光(野菊花),紫菀等,还神采奕奕。
不到五百米,我们就进入了大水坑凹顶了,在山窝里,仅存一涓涓细流,在石缝间无力流淌,用手也掬不起来,曾经那咆哮的声音,尚在耳边徘徊。
阳光落在山巅上,野生猕猴桃成串挂上枝头,充足的光照,反而满足了它成长的要求,如山下的葡萄、红薯、稻谷一样,大旱之下,森林也并不会全军覆灭,顽强的生命,总有意外。
更意外的是,红竹从山坳开始,就布满了整个山谷之下,粗壮挺拔的竹竿,预示着这里土地的肥沃,母亲惊喜连连,这比下井的竹林壮大多了,只是那么多年,都被隐藏在云顶之中,没被人发现,实在是珍贵得很。走到对面,一条古老的山径,横亘在楠竹林中,楠竹遮天蔽日,高大而粗壮,密集生长在一起,似乎高海拔的所有植物,都长得要强壮几倍似的。春天的一场大雪,和自然更新换代的死亡,林中折断伏倒的燥竹比比皆是,它们夹在竹林之中,让整个林子密不透风,阳光完全隔离在外,透着原始荒芜的韵味,父亲说:“这些竹子,没有人力经营管理,也就只能自生自灭了,如果这个地界发生山火,这些竹子,将会汹涌燃烧很久很久去,任何消防都救不了。”
看着阴森森的林荫路,我突然觉得背脊发凉,都说欺山莫欺水,山其实一样不可欺。对自然保持足够的敬畏之心,才能更好爱护人类自己,说起来道理谁都懂,但到野外,又有几个人,能真正掌握自然界的密码与常识。
大水坑山谷下,传来贵州少年们,油锯的轰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