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会想,月,不过是茫茫宇宙中一颗最普通的星球,它甚至根本不会发光。
有时我会想,酒,不过是一种令人神经麻痹的液体,还列于120种1类致癌物之中。
有时我会想,花,不过是植物的繁殖器官,当它脱离根茎就鲜活不了几晚。
有时我会想,落在芭蕉上的雨和落在桥头的雪,并没什么本质差别,只是形态各异的水。
有时我会想,春、夏、秋、冬都不特殊,因为四十多亿年来它们已经无数次交替轮回。
天上的云,和地上的江河湖海;鸟虫的鸣,和席间的琴瑟笙箫,都没什么不同。
我不知道,孤愁难眠和筵宴欢歌为什么都是夜里不肯熄的灯。
我也不知道,软弱无力和淡泊宁静为什么都是一杯温度慢慢流逝的水。
有位先生课上对我们讲,不能欺负古人啊,他们不会说话了。
可当我翻开书本,他们明明神态各异,明明喋喋不休。
生于……卒于……名……字……号……
醉酒的他,一脸轻蔑地慢慢撕碎我的文学史,对我说,不要这样冷冰冰地概述我,要去读我的诗!
霎时间,无数声音在我耳边蒸腾而起。
从短短的八个字开始。
断竹,续竹。
飞土,逐宍。
我看到一支飞箭,钉在我的脚下,泥土四溅。
然后
硕鼠硕鼠……与子同袍……白骨露于野……我辈岂是蓬蒿人……把酒问青天……断肠人在天涯……白发渔樵江渚上……共眠一舸听秋雨……
终于汇聚成一曲气势磅礴的交响乐。
原来他们都曾是活生生的人,曾在各自的时代悲欣笑骂。
可生命是多么短暂啊,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人,算得了什么呢?
就连这个世界都有终结的一天,你歌颂什么呢?咒骂什么呢?欣喜什么呢?忧愁什么呢?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
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这是你的答案吗?
当我们开口发出第一个音节,用石器刻下第一个符号,就渴望着被另一个人理解。
更贪心的是,我们还寄希望于百年千年后的陌生知己,希望他们知道我们的欢喜悲愁,知道我们曾经存在过。
也许真的可以吧,我翻开一页,他说名不显时心不朽,再挑灯火看文章。又翻了一页,变成了及早寻欢乐,痛饮百万觞。我看到他在桃花下烂醉如泥,满脸微笑,却闪着泪光。
他说我生在衣冠之家,居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却嘴角颤抖,低声念着芸娘。
我看到了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以及乌衣子弟,湖海宾游,靡不挟弹吹箫,经过赵李。每开筵宴,则传呼乐籍,罗绮芬芳,行酒纠觞,留髡送客,酒阑棋罢,堕珥遗簪。
看到了日暮霞生,车马纷沓。宦门淑秀,车幕尽开,婢媵倦归,山花斜插。臻臻簇簇,夺门而入。
可你迷恋青荇,他钟情油纸伞,与别人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你不能让恋人的距离变得更近,不能让饥饿的孩童温饱,不能让垂死的人留住他的性命。
读了那么多你们留下的话,只能让我在伤感时更加伤感,轻狂时更加轻狂。
你坦然,欣然,你大笑,你歌唱。
可我呢?我谁都无法拯救,甚至包括自己。
诗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魄相守。
你觉悟了吗?
你们却说从来都是为了以文载道,载的什么道呢?
这似乎向来都不是安身立命、穿衣吃饭、获得权势与财富的手艺。
是这些吗?
让我知道月从来不止是月,酒从来不止是酒,花从来不止是花。
让我知道山川江河,雨雪风霜,昼夜四季,天地万籁从来不是造化无情。
让我更能理解一个眼神、一声叹息、一抹背影。
让我知道世间生灵虽然身处同一片天地,却有着各自并不相通的悲欢。
让我知道生死有泰山鸿毛之分,行止有忠奸善恶之别。
让我知道一切都在不停变化,有些东西却亘古不变。
或者当我放下笔时,也能让我勇于拿起剑。去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并且知道,为何执剑,为谁执剑,最终为何又要放下剑,把它铸成犁。
又或者,让我安心做一个百代光阴里,最平凡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