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院里的90后

图片来源:电影《飞跃老人院》剧照

截止2018年,中国已拥有超2.4亿老年人口。正式步入老龄化社会,如何正确面对长辈与自己的衰老成了摆在每个人面前的考卷,而在养老院里度过青春的90后,提前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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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温调到微微烫手,毛巾搭在一旁,李会洁轻轻把刘秀芬的双脚放进盆里。刚抬头想问一句“奶奶水温合适吗?”啪地一声,一个巴掌落在脸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又是一个巴掌打下来。

两边面颊火辣辣地疼,22岁的李会洁捂着脸站起来,只见刘秀芬往椅子上一靠,瞪着眼睛说:“谁让你抬头看我的。”

不同于一般老人的蹒跚迟缓,89岁的刘秀芬身段漂亮,眼神明亮,依稀看得出曾经作为京剧演员的气势。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个,没人缓解尴尬,李会洁愣了几秒,强忍着眼泪蹲下去,继续为老人洗脚。

关上房门的瞬间,辞职的念头冒出来,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辞了三甲医院的工作,跑到这来受委屈。老同事听惯了这话,拍拍她的肩膀说:“刘奶奶这不是有阿尔茨海默病吗,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可别怪她。”

在乐成养老开设的养老服务机构中,每年都会出现一批和李会洁年龄相仿的90后毕业生,其中一些人过不了多久会悄然消失,而留下来的已成为护理员中的主力。

恭和老年公寓的院长江淑一理解孩子们的离开,刚进养老院工作的年轻人难免会经历一番怀疑挣扎。正值青春年少的日子,突然闯入老年世界,就像高速行驶的汽车碰上减速带,不是每个人都能顺利迈过心里那道坎。

18岁那年夏天,张雪婷和九位同学一起来到乐成养老旗下的恭和苑实习,面对的第一道坎,是给一位90多岁的陌生男士洗澡。

交代好注意事项,前辈反复叮嘱她“这是正常的护理工作,按标准流程来就好。”给浴室升温,摆放洗漱用品,把换洗衣物放在床上,张雪婷一直低着头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像是看出她的紧张,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温和地宽慰道:“孩子你是新来的吧,没事,我已经习惯了,你也别害怕。” 

时间带走胶原蛋白,交换般留下一些斑点,老人的皮肤干枯松弛,一双手颤巍巍地扶着助浴杆。张雪婷神经绷着,紧着问老人“水凉不凉”,“是不是站不住了”,心里倒是渐渐缓和。

在老年服务专业上课时,老师不止一次强调“护理工作不分男女”,那时张雪婷只把这话当教条听听,直到那天面对老人的坦然,她才真正理解那句“要正视人的身体”。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迅速接受护理工作,晚上回到宿舍,同来的姑娘叽叽喳喳地讲起白天的遭遇,有人被失智老人不小心抓了一下,有人要戴着手套帮卧床老人取便。还有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把自己当成年轻小伙子,对护理员说“你亲我一下,我给你十万块钱”,听得小姑娘哭笑不得。

几年的在校学习,不足以让这群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窥探到老年世界的全貌。

截止2018年,中国已拥有占总人口比重的17.9%,超2.4亿的老年人口。进入老龄化社会,传统家庭养老面临与子女的代际冲突,独立生活也存在许多不便之处,许多老年人主动或被迫走进专业养老机构,寻求一份妥帖的照顾。

与此同时,也有越来越多的90后步入养老行业,与老人们相遇,仰面撞见生命另一端。

同样的夜晚,李会洁鼓起勇气再次走进房间。暖黄色灯光笼罩着桌子上的两片假牙,被摘掉身体的一部分,躺在床上的刘秀芬像是失去了依仗,两只手紧紧地绞在一起。李会洁弯腰给她盖了盖被子,刘秀芬突然伸手攥住她的胳膊,嗫嚅地说了声“谢谢你,阿姨。”

恍惚回到了在儿科病房工作的日子,年近90岁的阿姨,90后的她在这一刻交换了位置。原来人老了,会变回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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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换个有“人情味”的工作环境是廖淑梅来到恭和苑的初衷。在深圳电子厂上班的三年,每天面对的是冰冷机械。到北京后,在宾馆当了两年收银员,客人来来去去,只有滴答的钟表声在耳边响个不停。做了十几年住家保姆的母亲劝廖淑梅尝试一下去养老院工作。

刚来的日子像是进入了“世外桃源”,恭和苑建立在朝阳区双井街道的背巷,周围环绕着繁华的商圈和热闹的学校,这里闹中取静,独享一份安逸。环境也是难得的宽敞明亮,楼顶有个小花园,正午阳光会透过大大的玻璃窗洒进来铺满地面。

时间在这里流逝得格外缓慢,一到饭点,老人们三两一对地踱步走进餐厅,走廊里弥漫的都是家常饭菜的味道。廖淑梅刚满24岁,老人看见孙子辈的护理员总是格外关心,手里揣个水果都要硬塞给她。

工作也开始变得有生趣,恭和苑经常组织老人们开展文艺活动,每天下午伴着跳交谊舞的爷爷奶奶,画画、写书法的老人,一颗心柔软地安定下来,廖淑梅在这一待就是五年。

图 | 护理员与老人做活动

去年七月,她被调到附近的恭和老年公寓工作,放假时还总惦记着回恭和苑看看。她能细数出在这照顾过的每一位老人,住在311房间的是一对夫妻,70多岁的爷爷奶奶每天牵着手出双入对,常羞涩地对她讲起当年恋爱的甜蜜。日夜相伴四五年,得知廖淑梅要走那天,夫妻俩舍不得这个贴心的小姑娘,一边嘱咐着“千万注意身体,有空就回来看看”,一边低头抹着眼泪。

养老院的生活还时常洋溢着与众不同的热闹。有阵子一到下午两点,恭和老年公寓的活动室里就会排起长队,那是张清伟的“特约出诊”时间。

90多岁的张清伟穿着白大褂,一丝不苟地坐在桌子前,听诊器插在胸兜里,面前摊着写满字的本子。40多岁的中年男人捧着啤酒肚笑呵呵地问:“医生你看我这肚子几个月了?”张清伟丝毫没有恼怒,仔细为男人检查起来。

犯糊涂前,张清伟曾是协和医院知名的妇科大夫。时间让他忘记自己早已退休多年,住到养老院后总说还有病人等着他,闹着要回医院出诊。护理员没办法,只好借来医生的白大褂,每天下午组织老人去“看病”。

实在忙不开的时候,李会洁会给张清伟房间的座机打电话,装作医院的人嘱咐他:“主任,明早九点我去接你开会,你今晚好好休息,才有精神讲课。”张清伟每次听了这话都立马整理好手提包,抓紧时间洗澡睡觉,乖乖地躺在床上等人来接。

逐步脱离社会身份,和过去四五十年熟知的工作挥手告别,儿女无法时常陪伴在侧,帮助老人适应突如其来的荒芜,也是护理员的重要工作。

张清伟的出现轻轻打消了李会洁离开的念头。从天津中医药大学护理系毕业后,李会洁成为三甲医院的儿科护士,害怕过上一辈子配药输液的工作,几个月后她选择了逃离。

“目前每3.6个成年人要承担一位60岁以上老人的赡养工作,我们的社会需要更高质量的养老服务”,听了从事养老业学长的一番话,李会洁满怀热情地进入养老院,每天面对的却是给人喂饭、洗澡、排便的工作。有时老人十分钟按了七次呼叫铃,每次都只是叫她帮忙挪下腿。

人生的劲头逐渐被琐碎磨平,同学成了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她却像是走进另一场围城。

找人用萝卜刻了章,盖在为张清伟准备的“退休证书”上,老人的笑容逐渐打破李会洁的困局。平凡的工作,好像有了些意义,前任院长离职前特意把她叫到办公室,嘱咐道:“我不会离开养老行业,希望你也能坚持。”

和张雪婷一起实习的同伴大多已经离开,不想在养老院里度过青春,大家转行干销售、做媒体、开店,迅速投身五光十色的世界。有时翻翻朋友圈,张雪婷会觉得自己处于另一个世界,养老院的生活掺杂在飞速更迭的信息流里,怎么看都格格不入。

可她还是觉得自己离不开这,老人总让她想起拉扯她长大的爷爷奶奶。

一待就是四年多,张雪婷性格开朗,长了双笑眼,老人有事都爱找她。ipad不会用了,她一遍遍地教奶奶点开小图标看剧。穿着平底鞋在走廊里跑来跑去,老人把她当做小孙女疼,总冲她喊:“我不着急,你别跑摔了。”

时间久了,21岁的张雪婷摸透了老人的心理,有的老人总摔东西、发脾气,她理解那是因为身体的疼痛无法纾解,别人又听不懂他们支支吾吾的话,老人心里难免着急。个子小小的她就蹲在轮椅前缩成一团,一遍遍地跟老人商量“奶奶你要是想小便就比一,想大便就比二,我们看到了就来照顾你好不好?”

图 | 张雪婷与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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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天前,张雪婷去参加护理大赛,负责模拟失去自理能力的老人。被绑在床上的十分钟格外漫长,眼睛只能直直地盯着空白的天花板,余光瞄到周围人来回走动,自己却动弹不得。

失去对身体的掌控让她止不住心慌,时间一到,她立马跳下床四处活动。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这几年她见过太多帕金森老人骨骼变形,严重者最后只能佝偻着腰,看着腿部一小块空间。

岁月带来的痕迹随机散落在老人的世界。有个得了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每天守在电梯前,女儿来了,老人拉着她唠起家常,看起来和常人无异。待女儿离开,一切记忆瞬间消失,老人转头就委屈地问护理员“为什么我女儿都不来看我?”说完又站在电梯门口,周而复始地等待。

做过外交官的赵静洋一直是护理员心中的“传奇奶奶”,银色的发丝永远归拢得妥帖,穿着居家服绝不会迈出大门一步,出门要换上中国风的精美服饰,就连买来的手绢都要细细地绣上一朵明黄色的小花。

没人觉得她会老去,但那天养老院举办活动,在场的人眼看着老人身体坐得笔直,双脚却不断地往椅子下缩。儿女都在国外,疏漏了贴身衣物的邮寄,她穿了一双不搭对的袜子出门。

时间让人逐渐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据预测,到2035年中国的老年人口将达4亿,其中失能与半失能的老人将超过8000万。

“尿壶和水壶放在一起”,“为了不上厕所,一天也喝不上几口水”,是许多老人常对护理员念叨的回忆,疲于工作的子女无法提供长期、专业的照顾,也很难了解他们的真实需求。

如何体面地步入老年,为老人提供有质量有尊严的晚年生活,成了整个社会亟待解决的难题。

老人能做的事情绝不插手,是乐成养老机构的工作准则。有时老人逞强,非要自己站在椅子上取东西,廖淑梅哭笑不得,只能张开双臂站在一旁,像只小鸟一样护着。

为了方便老人买到生活用品,工作人员找到爱心企业,在养老院里摆起集市。学习智能手机也成了老人的必修课,双十一的晚上,90多岁的老爷爷熬夜抢到打折的旅行箱,像个小孩止不住兴奋,拉着行李箱跑去日本玩了一圈。

解决衰老带来的生理问题,只是减缓失控的第一步。在中科院心理研究所进修的第一堂课,老师直截了当地告诉江淑一“老年心理咨询是最难做的,因为很少有人关心行将就木的老人在想什么。”

图 | 正在照顾老人的护理员

入住乐成养老机构的老人大多都曾拥有体面的工作,医生、教授、作家、知名导演,辉煌的半生过去,如何在暮年与生活达成和解,成了摆在老人和工作人员之间的问题。

办摄影展、书画展、组织社工陪伴、文艺活动,养老院的生活一点点活跃起来。而同样面对新环境的90后护理员体会到老人微妙的心情,也纷纷想出了解题妙招。

住进养老院后,张宁玉的儿女鲜少探望,老人觉得丢人,每次吃完饭都一个人默默走回房间,对着墙壁枯坐。留意到异常,李会洁总缠着张奶奶讲年轻时教书的故事。告诉奶奶住进养老院不是被人抛弃,而是为了拥有更有质量的晚年生活。

在养老院工作久了,年轻人的生活也在不知不觉中烙上印记。张雪婷一句话能重复好多遍,连家里70多岁的奶奶听了都嫌唠叨。上学时,淘宝页面被衣物、化妆品占据,到了养老院,经常搜索老年用具,大数据算法让小姑娘的购物页面上铺满了拐杖、助浴凳、电动轮椅。

养老院里的年轻姑娘很少化妆,几乎没人会涂时下流行的红唇,在老人身边那太过扎眼。有段时间,快30岁的廖淑梅不敢去看电梯里的镜子,她比同龄人对年龄的感知更强烈,总怕一抬头,镜子里的人已两鬓斑白。

自己的衰老还算遥远,现在她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了父母身上,和母亲通长长的电话,听父亲讲身体的情况,照顾他人父母的经验,让她成了家里最贴心的女儿。

第一次面对老人离世,李会洁很久都没缓过来。领导把她叫到办公室,想劝导几句,自己先落下泪来。在养老院,告别时常发生,五年下来,27岁的李会洁觉得自己对生死已经看淡很多。

但她还是保持着健身的习惯,因为总有老人把她当作小孙女,跟在她身后一遍遍地唠叨“多做运动,不要熬夜,不要碰凉水,不然以后关节会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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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刘秀芬是在医院的病房里,老人的胃失去了消化能力,要靠鼻饲管才能进食。像是还记得李会洁,刘秀芬的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

过去的事早已释然,李会洁理解刘秀芬那次失常,是阿尔茨海默症发作时的意外,怕老人不懂她的心思,她走到老人身边轻轻拉了下被角。

相比普通老人,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面对着双重陌生的世界。不断记起,不断忘记,是他们生活的常态。常有老人们上一秒还在笑呵呵地讲话,下一秒就会板起脸来,问道:“你是谁啊”。

刚毕业时艾今没有想到,接下来的七年,他每天重复最多的话是“爷爷,奶奶,我是艾今啊”。2013年,23岁的他来到刚成立不久的恭和苑,从那之后,老人身边总会出现这个长着孩子气圆脸,笑起来憨憨的男生。

时间轻易地带走了老人的记忆,可艾今始终记得一些事情。那天晚上,安奶奶当着他的面,把桌子上的纸巾一张张地抽出来,双手拢着,小心翼翼地摆在他面前,“孩子你不能休息,那你多吃点饼干,可别饿着了。”安奶奶已经失去了所有记忆,可看见艾今值夜班,还是止不住地心疼叹气。

还有那次在养老院举办的“模拟逛超市”活动上,他问身边的奶奶能不能给他买件30块钱的T恤,老人们都抢着说:“好好好,奶奶给你买,奶奶给你买。”可几分钟前,这些失智的老人还在念叨“太贵了、太贵了,一颗西红柿都要三块五,我不能买。”

日夜相处让老人和护理员之间有了细微的情感牵绊。有位老人临终前,面对聚到身边的子女,最惦记的却是常年照顾她的护理员。她记得那个姑娘离婚后生活不太顺利,没看着姑娘再次成家成了遗憾,老人嘴里一直念叨着“放不下、放不下啊。”

图 | 社工与老人

时间也记录下一些特别的轨迹。对张雪婷来说,不管过去多少年,养老院都充满了旧时光的温馨,她没想过换工作,打定主意要在养老行业一直做下去。和一起实习的同学聊起如今的工作,大家都羡慕她笑起来还像个小孩。

六年过去,廖淑梅的性格明显安静了很多。进入养老院前性格张扬的她,如今的爱好变成了瑜伽、插花。

今年春天,28岁的她当上了妈妈。怀孕时,311房间的爷爷还惦记着要给小宝宝买衣服、买奶粉。奶奶离世了,见证过他们晚年幸福生活的廖淑梅成了爷爷最惦念的亲人。回家待产那天,院里的老人都围在她身边,反复叮嘱着不要紧张,孩子出生后一定第一时间来个电话。

如今,李会洁成为了恭和家园养护部门的主任。今年5月,她也步入了婚姻的殿堂。住在恭和家园的奶奶喜欢她的真诚直爽,将她介绍给了自己的孙子。那场婚礼上,她们牵着手,成了真正的一家人。

*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老人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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