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娘

01

今天，回老家看望爸爸。

在厨房里跟弟媳一边做饭，一边随意聊着。

“二姐，大娘娘快不行了。”弟媳突然冒出一句话。

“什么？什么叫快不行了？”我的心突地一沉。

“肺癌晚期，已经起不来了，估计没有几天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今年春天她过来帮忙干活，还好好的呀？”

“上年冬天就检查出来了，她不接受治疗，而且也没告诉任何人。这段时间病情加重，我们才知道。”弟媳声音有些哽咽。

大娘娘跟我妈妈是叔伯妯娌。她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皙，有细长的眉和笑起来就弯弯的眼睛。她性格文静，说话很是柔和，从来没有听到她大声地说笑，也未见过她发怒的样子。农村生活很是辛苦，有很多女人在生活的重压下由温柔腼腆变得泼辣凌厉。可是大娘娘一直就像一条平静温婉的小溪，动作不疾不徐，脸上云淡风轻。

大娘娘跟妈妈在娘家是叔伯姐妹，嫁过来以后又成为叔伯妯娌，所以关系特别亲密。我们叫她大娘娘，其实她比妈妈岁数小，只是她在二爷爷家是大儿媳妇，所以就这么叫着了。在我记忆中，家里小事大情，大娘娘都会过来帮忙。她话不多，但打算料理非常周密。

去年，妈妈去世，幸亏有大娘娘帮助料理。五七，百日，都是她在挑大梁。有时我想插手帮着做点什么，她都会说:“现在用不上你，你歇着就行。”当时感觉她有点消瘦，我也问过她。她只是淡淡地说:“就这样，吃饭不大行。没什么毛病。”我也就没有多想。我根本就没有想到，一直在帮着我们忙里忙外料理一切的大娘娘，当时居然已经检查出肺癌晚期。

“你先做饭，我要去看看大娘娘。”我对弟媳说。这时爸爸走进来，听见了我们的谈话，“还是别去了吧。这种情形，去了无论说什么，都会让她更加难过。”爸爸一向情感脆弱，他最不能面对生离死别。

“大娘娘待我们那么好，我怎么能不去看她一眼？”我执意要去，爸爸也不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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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大娘娘躺在炕上，那么高挑的一个人，现在似乎缩成了一团。脸上一点肉也没有了，面色灰白。原本弯弯的眼睛，现在全部凹陷下去，可是只有眼神没变，还是那么平静柔和。本来以为会是一个非常伤感的场面，现在我倒是放下心来。我是最不会安慰人的。

大娘娘看见我，想挣扎着起身，我赶忙让她躺下。这一番活动，使她又剧烈地喘起来，脸一会儿就涨得发红。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息。

即便如此，她还不忘让大爹给我拿花生和水果吃。

看着一个这么善良美丽刚强的女人，竟然被疾病折磨得如此之苦，我那眼泪不争气地在眼里打转。反倒是大娘娘在安慰我。

“不要难过，我还挺好的，也不是很遭罪。”

“去年就检查出来了，为什么不治疗？不能手术吗？”

“医生说这个部位不适合手术，让化疗。我也不想受那个罪，没听说有谁化疗能治好的。”

“就是心疼花钱，一天院也不住。”大爹在旁边插话。大爹是个粗鲁的农村汉子，此时眼圈也有点泛红。

大爹没有文化，长得五大三粗，说话高嗓门，从来不会心疼人。

大娘娘嫁过来时，大家都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但是从来不见大娘娘有过一丝抱怨。无论大爹在场面上让她有多么难堪，她从来没有表现出恼怒。农村家庭，吵吵闹闹是常事，可是他们家却从来没听说过有一点不合。

大爹能下力，但是不会打算料理，别人都说他有点二。刚结婚时，有些心存不轨之人都在等着看他们笑话。但是不曾想，不声不响的大娘娘却将日子打点的非常滋润。她攒着钱，上了设备，开了全村第一家面粉加工点，生意很是红火。

大娘娘特别孝顺。二奶奶瘫痪多年，都是她在忙里忙外伺候，直到去世。前年，二爷爷罹患肺癌。小娘娘说小爹不在家，不方便接回家伺候。大娘娘就把二爷爷接到她家，端水送饭，洗衣擦洗，毫无怨言。二爷爷去世，她操持丧事，妯娌之间并未见有一丝不合。

这些年下来，或许是受她的潜移默化，大爹也比以前斯文了许多。现在居然也知道心疼人了。

“花那些钱没用。钱糟蹋了，人还遭罪。人谁不得走这条道呢？早一天晚一天都一样，我也知足了。”大娘娘瘦削干枯的脸上看不到一点恐惧和悲伤，似乎只是一场寻常的告别。

我怕说多了话，让大娘娘劳累，就早早告辞了。

或许是受大娘娘态度的影响，虽然心里有些悲伤，但不再那么沉重。

03

今天早晨，在回家的路上，还与老公谈论起死亡。起因是十一回家，公公突然感慨，说他可能活不过这两年了，当时神情有些悲怆，让人不禁恻然。

每当看到亲人对离世表现出恐慌，我就会有一种无力感。仿佛他们溺入大海，我没法搭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挣扎。

“他们就是太脆弱了，人谁能逃脱一死？有什么可怕的？”老公一边开着车，一边无奈道。

“可能也是没有文化，所以就自然想不通这些道理吧。”我替他们辩解。

“这个与文化没有关系，关键是心态。活着就开心地活，要走就从容地走。”

我不再搭话，这个话题就结束了。

今天从大娘娘身上，我看到了什么叫从容和达观。大娘娘其实并没有多少文化，但是她却一直活得通透。生活艰难，她就以柔克刚，用一双勤劳的手将生活理顺；死亡来袭，她依然平静如水，让身边的人也少了一些负疚与折磨。

记得看过一篇文章，其中写到:人，必须思考死亡，并不断地在心里练习。当那一天来临，希望能走得高尚、尊贵。

大娘娘想必是没有刻意地思考，但是她用她朴素的智慧化解了这道人生的难题。

活着，温柔如春风，给每一个人都带来祥和与温暖；临别，沉静如秋水，让别人从痛苦中抽身，感觉安宁与坚定。这就是我的大娘娘，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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