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澈被教室里的情景吓呆了。偌大的教室,六七十个座位,几乎全坐着女生。其实是有男生的,但是乍一看根本看不见。
苏小澈的脑子彻底空白。教室里乱糟糟的,女生们叽叽喳喳吵得苏小澈头痛又害怕。苏小澈屏住呼吸,目不斜视地走到一个空位上坐下。苏小澈掏出纸巾拼命地擦着面前的桌子,并不东张西望。
旁边的女生正跟另一个女生说得起劲:“你看啊,我现在前三门总分380,文综考个220,不就上600了吗,肯定能上清华、北大呀!”
苏小澈顿时打了个寒战。没搞错吧,现在就开始算计清华、北大了,开什么玩笑,就凭你——苏小澈斜睨那个打扮比自己还要土气的姑娘。姑娘长相很粗糙,一看便知道是从县区来的,尤其是那一头长发,无论是长度还是厚度,都足有苏小澈的头发两倍,只随便用个粗皮筋绑着。人倒是很朴实,说话怎么这么不靠谱呢!
苏小澈几乎想冷笑了。苏小澈没想到自己从一开始就反感这些特优生了。其实苏小澈的三总也已经超过380了。只是苏小澈不想说也没人可说。
来自16班的文科生只有四个,分别来自502—505寝室。
苏小澈一向反感女生拉帮结派,可在高一时,每个寝室都是小圈子。其中又以宋欣优所在的503最讨阿培的喜欢,而最拉其他寝室的仇恨。就拿住校生早上不准提前起床这事来说,水池在502和504门口,503提前起床洗洗刷刷,吵醒了左邻右舍不说,还惊动岳老太。岳老太每次都直奔502和504而来,让还在被窝里的人很是气愤。而当502和504按时起床,一番忙乱下去跑操,大老远就能看到503,在阿培面前排个长队得意洋洋。
偏巧503的成绩都还拔尖,打扫寝室也确实认真,两学期都当选“最佳文明寝室”;502一群凡人,又不听苏小澈的指挥,寝室动不动就乱得像猪圈,不要说“最佳”,连普通的“文明寝室”都没当上。阿培于是越发表扬503而打压502,有时候也批评504.相比之下,萧瑟当寝室长的505就要低调很多,因为萧瑟是个温顺的小孩,带着那一群乖孩子兢兢业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然而,在19班的新教室里,那三个人抱成团了。她们自己选的座位,刚好一排,坐同桌。
苏小澈的神经突然一跳,下意识地抬头,盛涛涛正站在门口,满眼的喜色。
苏小澈高一的时候就见过盛涛涛。盛涛涛是高一13班的班主任。
元旦晚会苏小澈和仲夏儿出了一个节目,找阿培要地方排练。中午放学后阿培就带她们去了语文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一个老师还没走,就是盛涛涛。大天白日的,盛涛涛戴一副黑得发亮的墨晶眼镜,白衬衣长短不齐地搭在腰带外面,跷个二郎腿,坐在亮堂堂的办公室里玩电脑,耳朵上还挂着一副海绵耳机。
阿培进去的时候盛涛涛毫无反应。苏小澈和仲夏儿一进门,盛涛涛的墨镜飞快地闪过一道亮光。盛涛涛就放开喉咙:“你就是我的唯一,两个世界都变形,回去谈何容易——”还捂着胸口拼命摇晃他那颗硕大的脑袋。那个声情并茂的样子,当场就让苏小澈和仲夏儿哭笑不得。两人很默契地对视一眼,转身退出办公室,盛涛涛顿时自动消音。
过了两分钟,盛涛涛昂首阔步地走出来了,左手臂上搭着西装,右手抱着那台外壳锃亮的本本电脑,白衬衣整整齐齐地塞在裤子里。盛涛涛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根本没有看退在一边的苏小澈和仲夏儿。
阿培出来说你们进去练吧!办公室彻底地空了。
仲夏儿吐舌头道:“这人真无聊。”
苏小澈笑了。苏小澈打心眼里觉得好玩。
这时盛涛涛就站在教室门口放眼全班,花朵们交头接耳欢声笑语。盛涛涛不停挤着两只小眼睛,龇牙咧嘴地频频点头。苏小澈的心尖尖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教室里迅速安静下来了。花朵们一本正经地坐好,仪态万方,只偷偷在下面作着眼神交流,藏不住狡猾的笑意。
盛涛涛咧开大嘴,歪了一下脑袋,又闭上嘴。盛涛涛勾着脑袋,夹着本本,几步就跨到了讲台上。
“欢迎各位同学来到19班。我很荣幸能担任19班的班主任。我们先点一下名。”
前两句话盛涛涛说得抑扬顿挫,突然声音就滑了半截。盛涛涛一屁股坐在了讲台前的凳子上,扳开本本开始摇鼠标。
盛涛涛只有一米六几,一坐下大家就只能看见他的头了。偏生这个大脑袋长得别扭,用盛涛涛自己的话说,“小时候被门挤了”。再加上盛涛涛的发型风骚,从侧面看就像一头海马趴在后脑勺上。
一个月后盛涛涛就更加荣幸地成为了花朵们口中的“龊人”,却不只因为长相。这是苏小澈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秦以墨。”
“到。”
众女生纷纷侧目。第一位现身的男生——秦以墨,06年龙门市中考状元。
苏小澈早已见识过状元的风采,这时只瞥了一眼。
还是元旦晚会,节目组和学生会必须在演出前两个小时赶到龙门剧院。彼时温雅然和秦以墨都是学生会的部长,给学校的各种活动打杂。温雅然帮着苏小澈一起拖着沉重的电子琴,在队伍的最后磕磕绊绊。秦以墨走在最前面,却频频回头张望。
苏小澈正在后悔没有让易潇跟来做苦力的时候,秦以墨忽然就出现在她面前。秦以墨关心地看看温雅然又看看苏小澈,问:“要我帮忙吗?”
果然是好孩子!苏小澈感动得无话可说。
秦以墨一脸正义,浓眉大眼,淡淡的痘印掺着唏嘘的胡茬子,少年老成。纵使他笑容灿烂,苏小澈还是婉拒了:“不用,我们能行,谢谢你了。”
温雅然累得直喘气,根本没劲回话。
秦以墨嘻嘻笑了一声就转身跑回队伍前面去了。
温雅然缓过气来大骂:“你干吗不让易潇那个白痴来啊!”
苏小澈笑笑,从温雅然手里拿过琴包的另一根带子,说:“你帮我扶一下。”就把琴又背在了身上。
温雅然干瞪眼,刚好看见后面的仲夏儿拎着两个袋子一步三晃,一个是插座和电线,一个是租的衣服。温雅然赶忙去接过一个袋子,看着已经走到前面的苏小澈直叹气。苏小澈手里还拎着一个衣服袋子呢,怎么那么有劲啊!
苏小澈何尝不想让易潇来!一个免费的劳动力。但是苏小澈不是那种会利用男生的女生。苏小澈知道已经有很多人在等着看戏。多让他帮一次忙,就多欠一分人情。这人情必须还,却不好还。
至于秦以墨……苏小澈感谢他的帮助,却不喜欢被帮助。苏小澈相信自己能行,不想给别人添乱。
盛涛涛已经点了十几个女生了。苏小澈旁边那个朴实的长发姑娘叫林永慧,再旁边那位同样朴实的短发女生叫丛俊生。
“陆皓宸。”
“到。”
终于到了第二位男生。苏小澈顺着声音瞟一眼,长相没注意,只看见他的白色衬衫,倒是干净。
“钟毅。”
“到!”
这也是男生。花朵们听音还以为是女生名字,却是一个黑瘦的男生举手。
“潘琦。”
“到!”
“苏澈。”
“到。”
“周依衣。”
“到。”
“程可文。”
“到。”
……
“季真真。”
一片寂静。
“季真真?”
花朵们懒洋洋地抬眼四处望望。季真真确实没有到。
“江心秋。”
“到。”
“报告!”
小男孩江心秋偏过脑袋,满脸的无语表情。
盛涛涛斜瞟一眼,门口站着一个女生,个子很高,目测高过盛涛涛。
盛涛涛的眼睛又钉在本本屏幕上了。
长达一分钟的寂静。
盛涛涛有意忽略门口的季真真,自顾自地滑动鼠标,把名单上上下下滑了十几遍。苏小澈清楚地听到一个女生在下面悄声嗤笑:“丑人……”
盛涛涛眼皮都没有动一下,说:“迟到了啊。”
季真真撇撇嘴,似笑非笑地跨进教室,经过盛涛涛身后时给了他一个白眼。
盛涛涛眼角余光瞟到花朵们的反应,就知道自己丢了面子。但盛涛涛不能发作。季真真!季真真是季延礼的宝贝女儿,季延礼是二中的教务主任,省级物理特级教师。
“邹雅琪。”
“到。”
盛涛涛站起来了。
“今天是一个很有意义的日子——从今天起,龙门二中本届唯一的文科奥赛班19班正式成立。除了有个别同学迟到,绝大多数同学都能够按时报到,我非常感动,也非常高兴,因为你们,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的优秀——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来祝贺自己,能够进入这个优秀的班集体,与同样优秀的老师们,共同度过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热烈鼓掌。
“高中时代的友谊,是最纯洁最珍贵的。当你们上了大学,甚至大学毕业,参加工作,联系最多的,经常聚会的,还是以高中同学最多。不信你们可以做个实验,将来自己去看一下。我00年大学毕业,现在还和高中同学关系最好……”
花朵们神色各异。潘琦黑亮的大眼睛一闪一闪,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齿;邹雅琪双手紧握,一个满足的微笑含在嘴角;周依衣微皱眉头,好象不懂盛涛涛在说什么;程可文眯着眼,粉嘟嘟的脸蛋上并无表情……
苏小澈盯着前排的后脑勺,想:扯。
“虽然我们是从高二才成为一个集体,但这两年也一定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两年。因为我们在19班这个大家庭中,为把19班建成一个和谐的班级、为着高考这个最终的目标而共同努力……”
鼓掌,鼓掌。有相当一部分花朵在勉强维持微笑以掩饰不耐烦了。
“在座的每位同学,都是来自各班的精英,在高一一年里的成绩都还是不错的。作为龙门二中唯一的文科奥赛班的一分子,我们每个人,都要对自己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在这里我要说一点,进入高二,最好不要再和以前的同学过多联系,严禁串班——这不是我说的,这是全年级统一规定的。我们自己班上的同学,还不够你交往吗?有这么优秀的同学,还要去结交外班的学生,那——就不要怪我……嗯。”
盛涛涛又夸张地扭动了一下脑袋。讲台下顿时鸦雀无声。显然气氛不对了。已经没几个人在看他了。
苏小澈在意的,是那几个盛涛涛特别加重语气强调的字。龙门二中唯一的文科奥赛班!
“现在由我向大家正式介绍,将要与我们19班全体同学一起迎战高考的各位老师——”
盛涛涛又坐下了,盯着本本屏幕。
“英语学科,朱耀东老师!”
潘琦喜笑颜开,悄声对旁边说,东东,东东!还有不少花朵的脸上又绽放出了笑容,甚至带着一点骄傲。
“地理学科,王轶伦老师!”
掌声热烈了。王轶伦是二中美名远扬的地理老师,女儿刚从二中毕业,考上了上海交大,是二中众多教工子女的榜样。
“政治学科,范松崧老师!”
范松崧是历年文科综合组的组长。虽然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但看盛涛涛扯着嗓子实在有些辛苦,大家都还是象征性地给了掌声。
在后来盛涛涛介绍历史老师叶必青、数学老师夏柠的时候,情形也差不多。不过苏小澈很高兴,因为又可以上夏柠老师的数学课了。
夏柠就是原高一16班的数学老师。
苏小澈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夏柠老师的情景。新生进校的第一节课就是班会,长得干瘦干瘦像一只老猴子的阿培站在教室门口,身边站着一位女老师。阿培扬着下巴冲大家说:“这就是教数学的,夏柠老师!”
夏柠那天穿着一身白色套裙,长长的卷发扎成一个马尾,空气刘海下是一副无框眼镜,看起来格外清丽。夏柠微笑着说了第一句话:“大家觉得我今年多大岁数了?”
讲台下议论纷纷,大多认为夏柠是大学刚毕业两年。阿培就眯起眼笑了,阿培说:“夏柠老师可是已经教了七年书了哩!”
在全班惊叹的目光下,夏柠笑吟吟道:“其实我今年都28了,大家看不出来么。”
夏柠不是年轻小姑娘了,却是不显老。夏柠每天来上课,穿的衣服都不一样。夏柠的数学课不像是数学课,倒像是时装欣赏课。夏柠的穿衣风格相当开放,学校严令禁止女生穿的“短紧露透”,都穿在了她身上,却不显艳俗小气,而是落落大方。夏柠的声音也是清甜温柔,将那些定理公式娓娓道来,本来枯燥晦涩的数学便悦耳动听了。
每天大家都热切期盼着数学课的来临。上一节课一下,后面的男生们几乎倾巢出动,争先恐后地把凳子搬到过道上,只为上课时能看清夏柠老师,不自觉露出色迷迷的笑容。易潇每次都是抢在最前面的。但也有为数不多的男生能坚守座位,比如梁子衿。
同样是期盼,女生们的眼光和男生们就迥然相异,先有惊诧,再是艳羡。夏柠却并不注意这些眼光,只认真上课,目光永远清澈沉静。
苏小澈喜欢夏柠老师,非常喜欢,虽然苏小澈不喜欢数学。苏小澈无法想象,有人会不喜欢夏柠老师。可是偏偏就有。生活中有些事情的发生就像笑话。
“夏柠老师讲课讲得不好吗?啊?居然有人给我说上数学课没有激情!你要什么激情啊?啊?就这学习态度,你还要激情!”
苏小澈呆呆地看着在讲台上张牙舞爪的阿培。阿培是喝多了。
阿培四十二岁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二中的一块“金字招牌”,校长见了他都得让三分。这话是不假的,只是总在发酒疯时说出来,不免有吹牛之嫌。
阿培酷爱喝酒,若是一整个晚自习都没有人影,必然是去“喝两杯”了。
班主任们大多练就一身神出鬼没的好功夫,管得严的,一个晚自习可以巡班十几次,且神龙见首不见尾,把学生们吓出几身冷汗。
阿培身形相貌酷似老猴子,身手也颇为灵敏,上课时在讲台上上蹿下跳,下课时就和其他老师打球锻炼。阿培巡班却少,“人未到,酒气先到”,坐后门边的同学一闻到酒味,就知道阿培来了。
阿培也不换个路线,每次都是先在后门弓个虾米身,撅着屁股露个脑袋朝里探;然后酒气转移到窗边,阿培身体贴着墙,脸贴着窗玻璃,眼冒精光;最后阿培精瘦的身形才出现在前门,阿培就进来发酒疯了。
“有人还给我说,夏柠老师长得不漂亮!啊!”教室里一阵哄笑。阿培的眼睛都瞪圆了。“你还要老师长得漂亮,你要求还真多哩!”阿培的唾沫星子四溅。“我们夏柠老师长得不漂亮吗?人家当年上大学的时候可是‘校花’哩!”
从此,高一16班私下都喊夏柠老师为“校花”。
阿培一脚踏在讲台桌上,弓着腰骂道:“你们不要把我逼急了哩。狗急了也是要跳墙的哩!”
阿培的口头禅有许多,“金字招牌”是一个,这又是一个。苏小澈长久地迷惑着,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人怎么能和狗比呢,阿培就更不能了。
盛涛涛说:“我嘛……就不用介绍了吧?”眼睛飞了两飞,又继续道:“我盛涛涛,就是大家今后的语文老师。我的普通话说的不是很好,但是!”停顿一下,才说:“相信经过和大家共同学习的两年,一定会有很大的进步嘛!”
报到当天没有安排上课。下午是大扫除。然后是自习课。到晚饭时间,大家就三三两两地去吃饭了。盛涛涛还坐在讲台上看着本本,苏小澈犹豫一下,起身出了教室。
食堂又开始拥挤。苏小澈一进门就紧绷了神经。苏小澈害怕人多的场合。苏小澈艰难地在人群中挪动脚步,放眼望去都是高一的同学。好在没有易潇,不然又狼狈了。
苏小澈看见宋欣优和叶盈在一块有说有笑,就避开她们,自己站到一个队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