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见邻居大姐站在石榴树下,宝宝一边大叫:“小赵阿姨!小赵阿姨!”一边跑了过去。
大姐亲切地答应着,朝宝宝挥手,宝宝拉着她的手,嘀嘀咕咕说起知心话来。我和先生相视一笑说:“看见大姐,就觉得到家了,身上立马就不累了。”先生站在石榴树下和大姐聊天,夸她的咸菜太好吃,比六必居的还好吃,夸得大姐笑眯眯的。
去年的狂风暴雨把火炬树刮倒后,她的门口只剩下这一棵石榴树。大姐常蹲在树下干活儿,给黄瓜和丝瓜浇水,给小狗喂食儿,给猫咪洗澡,晒蒸熟的马齿苋,织毛衣,晒棉被……手脚一点儿也不闲。我时常停下来喊她姐姐,说说家常话。树下有她的影子,我便觉得很愉快;她不在,我会望望窗户,想她在屋里做什么,微笑着走开。
她的存在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她若回娘家一阵儿,我就觉得那个单元门口缺了吸引力,空落落的。我烦乱了,来和她说说话,她温厚地劝劝我,一天就好好过去了。
我喜欢看她蹲在菜园里圈圈点点,洒水施肥,给我讲讲那些菜啊萝卜的由来,我听得津津有味。由她一说,平凡的菜肴都有了别样的好滋味。阳光正强的时候,她的两颊皮肤常给晒得红红的,糙糙的,像什么呢,像她给我的石榴,透着健康的红,不光亮,但很耐看。
吃她的石榴是去秋的事情了。今年春天我赴过几场花的盛会后,眼睛寂寞了几天,走过她的门口,她正在石榴树上剪枝。我故意“打击”她说:“这树结的石榴瘦不拉叽的,别替它操心了,随它长成什么样子好了。”大姐在树上笑:“你不知道石榴花开得好看吗?过几天,你来看石榴花。”
“五月榴花照眼明”,想起这一句诗,我的眼睛忽然亮了——哦,这么多年,枉自吃了大姐不少石榴,却没有好好看看她的石榴花。
对石榴的感觉先来自它的模样。每年秋天,石榴熟了的时候,大姐会送几个色浓饱满的给我。它圆鼓鼓的头上扣一个小小王冠,好像童话里坐着的长生不老的小小王子,皮一剥开,它笑得皓齿毕露,雪白宝石泡在粉红蜜汁儿里似的,颗颗晶莹着,尝一尝,微酸甜,挺爽。
我从来没有吃它上瘾过,依赖过苹果的脆实,桔子的多汁,草莓的润泽,梨子的清凉,但我从来没有依赖过石榴。它和我的交往最淡然,摆在那里一点红,给我看了,心生喜悦;给我尝了,偶尔休闲。就这样,淡着,家常着,随意着,反倒在没有了它的季节留下一份久远的念想,想想老式中国人常常说起它“榴开百子”的吉祥意思,慢慢品出石榴本身以外的很多味道来。
去年的石榴太瘦小,大姐给我的几个,我没舍得吃,一直留着,风干了,皮的黄色越来越老,瘦而干燥,变成温暖的一个小小拳头,满满一握,摆在花盘子里,成了静物,常年伴着我过日子。晒在太阳下的它,老牛皮的颜色,硬得像石头,仿佛一个历尽沧桑的旧梦一般,看着它,恍惚有了某种情感沉淀在其中。此去经年,看它老了以后坚韧的果,想不到它似水流年里有过的红颜。
今年五月的一树浓碧,枝条忽然爆出星星点点的红芽芽来。头几天还拢袖垂首的红花骨朵,守着一枚一枚油绿绿的叶子,默不做声,在风里闲闲地晃着晃着。又过几天,仿佛是谁拿火种点亮了似的,哗然一下绿叶间燃起了红火苗儿,一树花开了,一树花亮了。
一朵朵的石榴花儿大小比例正合适。若用花比女人,牡丹的国色天香、雍容大度是成熟妇人味儿的;桃花的娇小粉嫩、轻巧玲珑是少妇味儿的;石榴花是正当春的十六七岁小女子,薄薄的红纱衣掩着细蕊的胸,轻抚着过往微风的心事。在阳光下看她的纱衣,红艳里透出耀眼的金色,美艳极致,端庄极致。
我是头一次好好看一朵石榴花。她的美使我凝神定气,那一阵风不动,枝不摇,我和她彼此凝眸,我为她惊艳,她只微笑,谦恭安静,什么也不说。
几天后,我再去看花,花谢了好多。躺在地上的花蒂部分,好像闲闲丢在地上的一个小小鲜红的酒盅,点点零落着,花的一场盛会就此散了,不动声色。
大姐细心地把残花轻轻地扫拂到树根下,做了花肥。我和大姐站在石榴树下,说说石榴花,又说说家务事。大姐说残联给大哥分派工作了,专管看大门儿,他腿不好,用电脑控制的大门,工作还算方便,收入不多,好歹能给家里贴补些。这么多年了,大姐对残疾大哥的疼爱体恤邻人皆知,她说过日子么,尽力了就开心。
大姐又说,今年的石榴花最多最好看,虽没结一个果,但因为不结果,她反而更爱惜,因为花也好看啊,石榴花红得这么热闹,过日子图的就是这热闹劲么。
“五月榴花照眼明”,能得一份明亮的看花好心情,便不觉得日子过得辛苦平淡。石榴老了熟了后,嘴巴张得大大的,笑得十分开怀,谁会不喜欢和这样喜相的花、喜相的果、喜相的人长久为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