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八岁前,一直住在当街的一个院子里,相对于后来盖的房子,方位靠北,说起它来,习惯成为“北院”。
北院两间正屋,土坯房子,大窗棂。正冲门枣红木的方桌,两边是黑漆圈椅,方桌后面是杏黄色条几。东半部分是炕,紧挨窗户,一下雨母亲赶紧支雨搭,有时雨大,还要在窗上系一个大的布包袱,这样外面雨声哗哗响,屋内黑洞洞的,我们蜷缩在炕上踢腾打闹。再大点,似乎是在门口呆呆的瞅向外面,那时东屋房上的瓦口出水猛,一蹿老远,在空中形成壮观瀑布,北屋瓦口的水尿到东屋的北墙上,居然能削出一个大坑,有一次没有及时挡上木板,水流居然穿透了墙,流进东屋去了。这时边没有了看雨水的心情,一家人慌慌张张奔向东屋,淘水的淘水,堵窟窿的堵窟窿。
后来父亲学会了做小柜,家中生活有了起色。父亲自己做了个大木床,让我把拆下的炕土拉到街上了。大木床有意靠着北墙,远离了窗户,这样下雨是不怕捎雨了。木床颤悠悠,躺在上面舒服的就像坐轿子。
我家的窗棂子宽,母亲喜欢把煮过的山药片放上去,晒成干给我吃。我们够不着,就远远看着,看着,那时觉得生活很美。
窗台里外都是我的领地,我那时喜欢玩,玩歘桃的技术高。五个籽,在手里上扔下接。我的籽料各种各样,大小不一。保存好当宝贝珍藏的是缸瓦做的,一点点凿成一个个圆柱,在手中玩得光滑溜圆。窗台上用砖理一个小池子,把宝贝放进去。也有姜楼、石头的,但我最喜欢的还是缸瓦桃,大气。
北院院子长,一溜儿东屋,也是土坯的,一间我住,一间做饭。最靠南的一间弟弟住着,是砖砌的,不使泥土,在屋里能看见外面的明儿,一有风也能吹进来。所谓的床就是木板,所谓的门就是门帘。西墙一溜鸡舍鸡笼,俩边插空都有二棵树,一棵榆树,三棵杨树。后来又栽过一棵桃树,母亲嫌他结果的时候招来很多孩子翻墙偷桃吃,就狠狠心把树据倒了。
我家这几棵树可是功臣。槐花馏哭累哪一年也没有接过,榆树尽管开春的时候长满树虫,但丝毫不影响那绿油油的榆钱成长,也不影响父母亲在树下拉大锯,更不影响我攀着大树上房。
说到上房,我很是怕了多少年,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心有余悸。我家上房一直没有梯子,上房练得可是本领。起始父母上房从影壁墙上走,跨过南墙到门洞,再走一段东墙才到东屋,东屋与北屋之间一米多长最险,一砖宽的墙头上还扣着瓦,踩上去直晃悠,我只走过一次,庆幸没有摔下去,这庆幸让我无论何时想起来都害怕。后来拉了砖,父母从砖上走过一阵。当砖理成房子时,我们想到了大树,父母拉锯在榆树上固定了木板,缘着木板向上,恰好树身向里弯曲,于是踩着树疙瘩,也就上去了。
房顶不是平的,个别凹陷的地方长着一尺高的草,母亲不让过去,怕塌了漏下来。每当看到有草的地方我心里就怕,但放眼四望,我又很享受这高处的风景,别人家的人走来走去我看得见,外面的树绿的发亮,枣子熟了,一嘟噜一嘟噜,真好吃!
村东一个孩子想象着可以从北屋房上跨一步就到东屋房顶,结果摔在地上,成了残废。我胆小,保存了健康。
一到秋头上,我家必吃的两样东西是嫩玉米,玉米秸秆。母亲从地里回来,总要掰下一些来,当饭吃。去学校的时候,也把玉米籽放进口袋,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吃。老轴实在吃不动了就轮到东屋房上,晒干了磨面。玉米秸秆有的很甜,距离根部的那段有嚼头,总是在饭后茶余,拿一段在手,劈掉皮,把嚷嚼嚼,咋去甜水。这东西吃多了长口疮,但我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愿望,看见了就想吃。父亲走过来,不声不响的抱走一大捆,眼睁睁看着他一根一根抡到东屋房上。
东屋对面的那棵槐树,让我很害怕,倒不是夜里透过窗子望到的那一团黑影,夜深了,我躺在门板支起的木板上睡不着,木板下是闪着媚眼的煤块,母亲讲的麻虎子与眨眼的煤块连在一起,就是一个字:怕。暗夜里,我看着墙上挂着的筐头,木耙子无法入睡,这时忽然从对面书上传来渗人的笑声,我浑身的鸡皮疙瘩瞬间就炸开了。后来知道那是猫头鹰,但依然害怕。
北院还有一个地方特殊,就是南墙外面的猪圈在街上,抓猪时需要开门绕到街上才行。但是喂猪却在家中,猪槽一半在里,入饭口。一本在外,吃饭口。这个地方也是厕所所在地。
院子不大,功能倒是齐全。平时鸡狗到处跑,父亲做柜子,屋里成不下了,都放到院里。加工木板也在院中。父亲养的兔子多,西墙下一个兔窝,锅口那么大的口,半米来深,几只雪白的兔子在里面悠闲的吃草。都说狡兔三窟,我还真不知道哪里还有她的家。有一次小兔子出窝了,满院子小白兔蹦蹦跳跳的就像是童话王国,自己一跑,惊扰了小家伙们,竟然一脚踩死两个,啧啧,神了!
当我们搬家了的时候,一个雨后的夏天,我再到这里来,满院荒草,到处塌陷,我倏地明白了,狡兔何止三窟?
兔子的生命力很顽强,一次一只兔子奄奄一息,我看他不动了,就踮起来扔到水中,他竟然有了知觉,在水中挣扎了很久才咽气。我看着,又打捞不上来,心中难过的不知如何是好。我自诩是爱护小动物的,且一直是行动的。我家的鸡在外面吃了农药拌过的麸子,将要死去了,我把它的嗉子剪开,把食物倒出来,再缝合一下,鸡就活过来。小狗吃了不干净的食物,我给他灌醋,他也没有死去。青蛙死去,我把他掩埋,立碑纪念。像我这样爱惜动物的,居然杀生,兔子啊,原谅我的无知吧!
我家的北邻居是一个孤寡老人,人都叫他“告”。记忆中他七十来岁的样子,圆脸,打着包头,一身黑衣,驼背,走路背着手,从我家门口路过。一个及窄的过道上按着一扇小门——栅栏,挪开门进去,几间西屋,黑洞洞的,常锁着。最北的一个筒子里,是告的安身之所。一溜窄炕,旁边放着酸枣面,糖球之类。我们学雷锋时,我给她抬过水,去过他家一次。
有一次弟弟说,告不在家,我去他家看看,说完径直去了。我没有反映出什么,只是下意识迅速的上到北屋房上向下张望,这是我第一次上北屋房,也是第一次看到告背着手慢慢往家里走,我慌了,真想赶紧跑掉,我不会给弟弟通风报信,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告逮个正着。
另一个记忆深刻老人住在我家南面,隔着一条街,他家的院子南北通透,无门无墙,谁都可以进来穿行。我和伙伴穿过人家院子南面是一个阴郁的小树林,里面放着一堆玉米秸秆,四周是烂砖头砌起来2尺高的女墙。正好奇间,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从玉米秸秆里钻出来,没把我吓死。细看,又吓一跳。他左腮帮子上一个大洞,竟然堆着一块布,布头都成黑色的了。伙伴说这人吃饭往外漏饭,他家里人想了这个法子。这人身穿绿军装的袍子,绿色褪去,棉衣显得更加单薄,他袖着手蹒跚而去。好奇的我们蹲下来向他的窝里看。这是个能容一人躺下的地洞,能隐约看到破败的棉絮,站起身就能一脚跨出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人会睡在这里,回家也没有问出什么,这应该是我这辈子最解不开的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