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英

十年前的某一天，村西头的宋婶广而告之，儿子小城要结婚了。定下的媳妇双腿瘫痪，小城一条腿先天有些毛病，走路有点跛脚，但人长得极清秀，心灵手巧，从小就带着股子聪明劲儿。亲戚邻居都觉得他能找个更好的，比如身体有些许小毛病的小闺女，或者身体健全的二婚女。宋婶要强，心急抱孙子，小城是她心头的伤，急急定了亲，只等着能早早有了小娃扬眉吐气，哪里听的下别的话。

那个新娶的媳妇名叫英英，幼时得过小儿偏瘫，早年父母离了婚，一个瘫痪的女孩儿，爹嫌娘弃，父母各自成了家，她却没了家，只能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爹不管娘不爱，爷爷奶奶倒是手心里的宝贝一般，百般呵护，农村那个时候辍学率极高，她却上到初中毕业，即便没考上高中，老两口还是托人找关系，让她上了个职业中专，长到二十岁，中专毕业，便到了嫁人的时候。二十岁的她，坐在轮椅里，瘦瘦小小，看着像是个十二三岁，发育不良的女娃子。不知道宋婶看中了什么，亲戚们都觉得小城可惜，她却觉得还不错，小城呢，从小怕极了宋婶，自是不敢有任何意见的。

宋婶给准备下了一处全新的院子，跟她自己住的老宅只一墙之隔，两处院子的大门分别对着不同的胡同，两院之间有个小门儿，方便进出。3间正房，2间厢房、一间连着厢房的绿漆大门，水泥地铺满院子，房间里全是地板砖，齐齐整整的一个小院儿，娘家人来看家，都很满意，高兴的合不上嘴巴，说小英英能嫁到这样的人家，真是难得的福气。成亲那天，宋婶一大早打扫新房，看着屋里一溜排高大的衣柜，忍不住撇撇嘴，这么高的柜子，她够得着么。

新娘子进家门，村里人最喜欢看嫁妆，英英的嫁妆在村里那一年新娶的媳妇儿里算得上头一份，村里的老娘们儿一闲下来，就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说英英结婚前一天，亲生的爹娘都上门给送了东西，娘给的留下了，爹给的她扔了出去，这是个要强的人儿，恨着亲爹呢。老娘们儿讲的唾沫横飞，绘声绘色，说这个小媳妇厉害的很，把亲爹大骂一顿，给爷爷奶奶磕了头，发誓以后要好好过日子，不能让人瞧不起。英英的嫁妆里，有一样特别的东西，一辆电动三轮车，是爷爷奶奶特特给她的陪嫁，老两口知道孙女打小敏感，怕人瞧不起她，惹她难过，倾尽全力，配足了嫁妆，这三轮车是老两口千挑万选的最新款式，那会子，电动自行车正流行，电动三轮子刚开始兴起，新媳妇结婚标配的嫁妆是电动自行车，英英的这辆电动三轮可真是一枝独秀，引领潮流。这车极大的方便了英英的出行，就像是她的腿，要去哪儿，人就往车上一坐，把拐杖往车上一扔，开起车子的英英，意气风发，快乐的像只小鸟儿。宋婶看着她的身影，嘴角上演，七分得意三分嘲讽，“多麻利，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刚结婚那会子，英英经常骑着她那辆车到处溜达，赶集买菜，访亲串友，偶尔也会在村头碾坊前，凑在人堆里，听村里人东家长西家短的闲扯，她是个活泼的女孩子，笑起来眼睛亮亮的放出光来，屋里屋外干活也麻利，只有她撑起身子，拄着双拐一扭一扭的走路时，大家才又想起她的瘫痪，暗自可惜。她长得瘦小，但五官不难看，人也机灵，聊起天来，快言快语，妙语连珠，小城从失望到满意，沉浸在新婚的快乐里，因为跛脚，他几乎没什么朋友。宋婶总觉得他是家里缺陷，小时候小孩子们一起去走亲戚，赶喜事，兄弟姐妹都去了，宋婶从不让他去，“瘸吧瘸吧的，不要到处丢人”她觉得他的跛脚是一件丢人的事情，其实他只是一只脚走路不太方便而已。但宋婶刻意的夸大，时时都在提醒他不要出去丢人，如果可以，她真的想永远将他藏起来，他果真从一个总是要乱疯乱爬的孩子，变成了安安分分待在家里的沉默寡言人。很多时候，都村里人会不坏好意的乱猜，如果他家里还有别的男孩，小城很可能会被扔掉，当然这只是村里人闲来无事时不怀好意的乱想。

冬去春来，时间长了，新嫁娘渐渐摆脱了新人的身份，按理应该更能适应婆家的生活，但慢慢的却很少再见她出来，偶尔有事去她家，见着了，都是静静的坐着，手里拿着针线，脸上带着笑，客气而疏离，不再是新嫁时干净爽朗的模样。

这一年里，村里一起嫁来的媳妇儿，陆续怀孕，一个个肚子大了起来，头几个月，宋婶虽急得要命，但对外还算沉得住气。后来周边小媳妇们一个接一个逐渐大起了肚子，盼孙子盼疯了的宋婶，脸色越来越难看，见了人都爱答不理，一副愁苦不堪的样子。英英逐渐沉默，有事去宋婶家，比如通知有啥事，需要他家里人出席，或者日常借个锄头，送包点心等所谓的有事，穿过她家老宅的小门儿进到新院里去找人，都很少见她，偶尔见着，她匆匆一躲，就消失在屋里了。

有一天，宋婶急匆匆的往村子卫生室里跑，问她忙啥去，只是摆手，人匆匆的走了，过一天，再见着，竟是喜气洋洋的模样，英英有喜了。宋婶忙的不行，吃的喝的用的，买来买去，各种折腾。英英更是不再能出门，也不用再下厨房，每日只是静静的坐着，跟小姑一起做做针线，看看电视，宋婶让待嫁的小女儿陪着她，由着英英差遣，生怕照顾不周，让肚里的娃儿有个啥闪失。但日子总爱捉弄人，你怕什么就来什么，三个月不到，英英见了红，胎停了。相近的亲戚邻居都劝宋婶，别着急，养两年身子，再要吧，二十多岁的小年轻不着急。宋婶却再也无法不着急，她看着儿媳妇瘦小的身板儿，开始起了疑，这么养着，没听说谁谁就胎停，怎么偏偏她就胎停了呢，镇上的医生说，孩子发育不好，这种情况很常见，怎么就常见了呢，明明是她身子不行，养不住胎！宋婶越寻思越后悔，这样瘦小的人儿，能生出娃儿吗。不等媳妇养好身子，她便急急的催着再怀孕，买了一堆的试纸，按月的测，日子一月一月的过去，英英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

英英嫁来不到两年，宋婶便做了个决定，逼着儿子离婚！在婆家受尽了白眼的英英，满怀着愤恨、委屈和不甘，咬着牙，骑着她配嫁来的电动三轮车，离开了这个家。

几个月后，小城又结婚了，新娘子是个双目失明的姑娘，高大健硕，身量和饭量都很惊人，一年后生了个男娃娃，再过两年，又生了个女娃，两个孩子，都是宋婶自己带大，她担心瞎眼会传染，两个孩子都不让吃母乳，不让媳妇碰，双目失明的媳妇儿，涨奶涨的衣服整日湿哒哒，她的娃儿却从未喝过一滴。男孩子长到三岁，去镇上上幼儿园，宋婶开始跟邻居一起每日接送孩子，在幼儿园门口见到了英英，英英骑着辆最新款的加了棚子的电动三轮，在幼儿园门口等着接孩子，一个比胖婶的孙子还要大些的男孩子跑过来扑到英英怀里，那孩子虎头虎脑，白胖白胖的，长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