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门记》第十九章 何为天意

范继宁摇头道:“唉,没经历过的人,总是好奇没经过的事儿。我现在倒羡慕那些教书先生,办座书院,无忧无虑的,还能培育英才……”

范继峦沉吟一下,问:“不是,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范继宁瞅着他,噎了片刻,回道:“你要想进仕途,就安安生生的做个太平官儿,不要异想天开,顺势而为即可。我在都察院有五六年了,因言获罪甚至掉脑袋的事儿并不稀奇。下诏,迁都,练兵,变法,是你们考虑的事儿吗?皇上都决定不了,你个举人能有力回天?”

范继峦沉默不语,脸有不服神色。

范继宁明察秋毫,说:“书生是书生,官吏是官吏。官吏可以做书生,但书生绝然做不了官吏。我对你再了解不过,以后要记住,进了仕途,先保安泰,真正的变革的大气候到了,才能有所举动。”

范继峦深感不服,却不再争辩。

范继宁转开话题,说:“这几个月来,我听到不少亡国论,有的说的也不无道理。兴许,我们也应该考虑考虑,如果将来亡国了,应该怎么办?”

范继峦开口反问:“亡国?怎么会亡国?一个日本会让大清亡国?”

范继宁扔了西瓜皮,用布巾抹了嘴,说:“你看到的也许只是表象,有些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大清国烂透了,从上至下烂透了。即便是有一些忠臣义士,又能怎样?独木难支啊。”

范继峦反对道:“倘若按照康师傅的谏言,怎么可能亡国?真是悲观过甚了。”

范继宁叹一口气,说:“人生在世,不可不感悟天意。很多时候,知晓了天意才能活下去。南宋末年以后,铁木真和子孙能建立横跨欧亚的蒙古帝国,岂非天意?蒙古人有何专长?骑马驰骋,弯弓射雕,所擅长的,女真人、汉人也可以。可就是他们,占了欧洲,占了金国、宋国、西夏国、大理国、吐蕃诸部……,大元国也不过是蒙古帝国的一个国家。这便是大气候,从铁木真在斡难河上游建立大蒙古国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当然,后面的事,也源于他们的潜力。”

范继峦凝神静听,范继宁又道:“大清国的兴起,也是同样的道理。太祖皇帝在满洲建立后金,年号叫天命。我不管满文是什么,汉字就是天命。太祖皇帝一定是感应到了上天的旨意,要不也不会那么自负。所谓皇帝轮流做,二百多年前轮到了女真人,二百多年过去了,如今全国各地动乱不断,尤以太平天国为甚,而今外患重于内忧,这是不是轮流做的征兆?谁说不亡国,实在是谁不敢承认。”

范继峦蹙眉静听,回道:“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以前不这么悲观啊?”

范继宁摇了摇头,看空一切地说:“我既不乐观,也不悲观。怎么说呢?许多同类实质的事加在一起,你就能悟出有什么天意。那么多经年持久损伤肌体的祸乱,那么多动摇根基大伤元气的战争,都显出了一个实质,就是天欲亡清。况且,那龙座上还坐着一颗克星、煞星,箍住你,让那些好的种子不得发芽,直至烂透……”

范继峦打断说:“皇上已经亲政了,不出几年,眼下的局势就会改变,像日本明治维新一样,变得空前强大。”

范继宁忍不住斥责道:“唉,你,你太不开窍!好了,不多说了,我只要你牢记一点:顺应天意。”

范继峦并不在意兄长的恶劣语气,问道:“顺应天意?……我再多问一句,皇上对主战的谏言是什么态度?”

范继宁生气地回道:“能有什么态度?条约签订了,舰船也都打光了……你说呢?”

范继峦沉默片刻,说:“但愿老天能保佑皇上坐稳龙庭,待日后羽翼丰满,真正主宰大清,拯救亿万子民……”

三个月后,顺天乡试榜单发布,范继峦名列二等进士之中,被任命为工部侍郎,一月之后上任。

这一次他没有回乡,一直待在京城,时常与梁启超等人联络,投身变法。

上任不久,范继峦奉皇上之命,赶赴直隶唐山火车机厂督查正在新造中的銮舆龙车。

他一身六品朝服,带着几名侍从骑马奔赴唐山机厂,机厂监修领着几人走进一间巨大的厂篷,十几个工匠正在车体上敲敲打打,黑色的蒸汽机头有一多半已经镀成金色,车顶伏了一条腾飞的雕龙,栩栩如生,四爪张舞,尾巴挺翘。

范继峦站在机头前,想象着龙车奔驰在铁路上的样子,那阵势最能显出皇帝的威仪。

他低头走进后面的车厢,里面装饰得金碧辉煌,龙座,龙案,龙床一看就是仿照宫里的打造装设,脚下是深色毯子。机厂的监修侍立在一旁不住地讲解。

出了龙车,范继峦坦诚地说:“建造之事,本官委实一窍不通,你们严格依照进程打造即可。临行前皇上有旨,龙车里要增设藏书的车厢,另外要有电报机。你们酌情改造。”

监修回道:“卑职谨从圣命。”将一幅图纸呈给范继峦,道:“这是龙车建造图纸,英吉利工程师绘制。”

范继峦展开一看,纸上的龙车图样似乎可以透视,许多条直线连接着部件和外文说明,辨认一阵儿又还给监修,说:“甚为精致。”转头对一名侍从说:“你与监修详细询问,将龙车建造进度写成简短奏折。”

那侍从说:“嗻。”

回京后的一个假日,范继峦驱车来到后孙公园胡同安徽会馆。

他穿了一身常服,下了马车,抬眼瞅一瞅门楣上方的“强学会”匾额,径直上了台阶,进门走了不远,见第二进四合院里站了三十多位官吏和学人,上前与熟人招呼,强学会会长陈炽主动走来问候接待。

众人三三两两地站着坐着叙聊。

不多久,陈炽见堂内座无虚席,便走到主讲桌前开场道:“承蒙诸位关照厚爱,能在百忙中齐聚一堂,为变法集思广益,我陈某的确深感鼓舞,信心倍增。今日,按照惯例,我简短讲几句,以抛砖引玉。

“回顾甲午之败,我泱泱大国败于东瀛倭国,何其哀矣,何其悲矣!观当今世界之时局,究国家衰败与兴盛的根源,完全在于政治。西洋列国的国家活力,从根子上讲,是生于开明现代的社会文化意识和政治体制。

“拿英吉利来讲,那本是疆域相当于大清一个行省的国家,可是它容许鼓励科学技术发明创造,并且重视这方面的教育,在一百多年前的乾隆年间,就以蒸汽机代替了人力、马力,而彼时,我大清仍处于一片歌舞升平只求顺遂的局面。英吉利的工业革命,使它领先于世界成为工业强国。其后,英国的新式工业产品如潮涌般面世,国力在列强中日渐首屈一指。后来的侵略扩张,虽不合情合理,却具备了实力基础。

“由彼及此,自强运动失败以后,大清国急需一场思想变革,以彻底撼动愚昧、困顿的根基,仿效列强维新求变。康师原以为变革可以自上而下,现在看来只能自下而上。诸位平日当多与同僚宣传,启发教化,促使更多的有识之士早日转变。开化之人越多,则维新成功的希望就越大!……”

范继峦坐在外围一直静听,不住地点头。

陆续又有几人发言,针砭时弊,对比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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