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笔记之——小人物身上有大戏

这些天看《红楼梦》，真迷进去了。

什么最好看？不是元妃省亲，不是群芳夜宴，不是联诗结社，也不是宝黛的儿女私情。这些繁花着锦，歌舞升平就是瞧个热闹。真正好看的是戏分儿，倒不在那主要的人物身上。

金陵十二钗，凤姐的戏是最好看的。看她如何设计，看她如何弄权，看她如何上头一盆火，下面一把刀，看她如何伶牙俐齿、嬉笑怒骂，光摇唇鼓舌就胜过千军万马……你只感叹，作者的这一支笔，是如何把这个人物活化到如此程度，让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唉，赞到无话可说，只怪自己词穷！

除了凤姐，戏份最好看的是那些身份地位不太高的人，比如刘姥姥、丫头、婆子、厨娘、戏子、小厮、姑子、道人，他们的戏分十分有趣，这几天看迷了，全是因为这些。

就说管大观园厨房的柳嫂子那段故事就特别精彩。

这一段故事里面，凸显的人物有柳嫂子、五儿、宝玉的丫头芳官、迎春的小丫头莲花儿，大丫头司棋。

因为这个时候贾府已经开支有些困难了，原来家里养的小戏班也散了，12个唱散的女孩子，出去的出去了，自愿留下的，就分给了园中的姊妹。分给宝玉的是芳官。

芳官是个牙尖嘴利的，吃点亏就又哭又叫，加上有宝玉护着，就不大把别人放在眼里。贾环也是一位爷，偶然问她要一点蔷薇硝，她敢包一包茉莉粉给他。贾环伸手来接，她敢把纸包往炕上一扔。贾环也只好爬上炕去拿。

芳官和厨房柳嫂子的女儿五儿要好 ，仗着在宝玉面前得宠，答应把五儿也弄到宝玉身边来当差。五儿模样好，身体却弱，指望进园子谋一份闲差，领一份工资，看病吃药还能公费报销。

芳官这个人物塑造得极好，她所爱的，比如对好姐妹五儿，她是如何细心关照，她所憎的，又如何像只凶巴巴小猫一样又抓又咬，她和探春的丫头蝉姐儿斗嘴，又显出一个顽劣的假小子心性。一言一语一言一行，都写得极好。

柳嫂子是大观园厨房的主管，是个有油水的职位，一方面她很知道看人下菜碟，对宝玉房中的人，她就极力奉承，精心侍候，对迎春房中的人态度就怠慢得多。

所以就发生了迎春的小丫头莲花儿来替司棋要一碗蒸鸡蛋，柳家的推说鸡蛋没了做不了，莲花儿虽是个干粗活儿跑腿的小丫头，整本小说可能也就出场了这一次，却写得活灵活现，把柳家的好一顿质问，还动手把柳嫂子藏着的鸡蛋翻出来。

柳嫂子叫苦说如果园子里人人都像司棋一样想起吃什么就来要，她如何应付得来，莲花儿是这么讥讽她一顿的：

“谁天天问要你什么了？你说上这两车子话！前儿小燕来，说晴雯姐姐要吃芦蒿，你怎么忙的还问肉炒、鸡炒？小燕说：‘荤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个面筋的，少搁油才好。’你忙的到说自己发昏，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今儿反到拿我作筏子，说我给众人听。”

听听，这贾府的三四等的小丫头也是好惹的？

更别说相当于“副小姐”的大丫头了，果不其然，后来司棋亲自带人到厨房大闹一场，七手八脚，又摔又砸，把厨房翻了个底儿朝天。柳家的只好乖乖地蒸好一碗嫩鸡蛋，让人送去，司棋还全泼在地下了。

柳嫂子虽然侍候大观园的主子们不易，要赔小心要受气，但油水也没少沾，所以也遭人嫉恨。因为五儿悄悄溜进园里去找芳官，被误以为是窃贼，柳嫂子受到牵连，差点丢了差事逐出园子。

那些管事的一看柳嫂子的位子腾出来了，马上换上自己亲信的人顶替，这个人正是司棋的婶娘秦显家的。谁知失盗一事查明与五儿无关，凤姐那时身体不好，也想息事宁人，命平儿还是让柳嫂子依旧当差。

秦显家的本来正在厨房眉飞色舞喜笑颜开庆贺履职到任，不到半日又说要交还柳嫂子，秦显家的一下子“轰去魂魄，垂头丧气，登时掩旗息鼓，卷包而出。”为了得到这个位置，送人之物白丢了许多，现在自己赔补亏空。连司棋都气了个倒仰，无计挽回，只得罢了。

这段故事着实好看！着实好看！各层次的人物走马灯一样上场，个个有腔有板儿，有身有段儿，主要是语言。如果说现实中，人的眼眼是心灵的窗户，在书里，人物的语言比眼睛还重要。语言一活，整个人就活了，戏就活了。

今儿先生下班，从进门来，就跟他絮叨红楼梦如何好看，写得如何传神。怎奈再好的东西到了嘴里，说出来是那么空洞苍白，先生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我着急又无用，差不多像司棋似的，“气得个倒仰”，哈哈！一个人坐着想了半天，也罢，我没有办法把它传达出来与人共享又有何妨？能欣赏到这样好的艺术品，把这种享受存在心里也已经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