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女梦 第二章噩梦(二)

        如果说王金妈妈的死对孙兰修震动大,不如说王金妈妈讲说的那段曹州教案给她的震动更大。如果说教案传闻对孙兰修震动大,那么,关于彭修女的“传讹”对她简直是强烈的地震了。孙兰修在沟边目别了王金,急步跑回学校。一进屋,反插上门,倒坐在椅子上,两手横搁在椅子靠背上,垫着圆圆的下巴,给自己创造个适于静心思考的环境。

        王金妈妈说的那两个被杀的神甫的影子,在她脑子里醉鬼般地晃来晃去。如果说这两个神甫是好人,那么,曹州人为什么杀死他们?如果说曹州人有黄巢的反性,为什么只杀那两个神甫?唐天华神甫在沂州教区的沂水县传教多年,沂州府的沂水县是水浒英雄黑旋风李逵的老家。李逵的杀性比黄巢的更大,杀过李鬼,杀过五虎,杀过鱼肉乡里的恶霸。唐神甫若触怒沂水人,说不定也早发生一桩沂水教案。王金的妈妈说得对:神甫里有好人,也有坏人。整个教会里,也是好人坏人参差不齐。夏娃还生了个该隐呢!耶苏十二贤徒中,不亦有个叛徒右达斯吗?

        她想来想去,确信王金妈妈说的并非瞎话,她由唐神甫想到坤雅的训导主任,想到李濯泉老师,想到李亚敏、刘慧卿,想到彭修女。彭修女以医道作为挽救负罪灵魂的手段,解剖尸体,精研医术,是她义不容辞的医责。即使是她动手开了王金爸爸的膛,只能说她尽忠职守,无可厚非。至于以王金爸爸的身体当试验品,那是院方应负的责任,与彭修女无干。孙兰修从感情上护着彭修女,想起彭修女为宋小香安排活干的许诺。

        砰!砰!有人敲门,是宋小香那文静纤弱的声音:“姑娘,你回来了?你睡着了?”

        孙兰修懒懒地从椅子上下来,去开门,她今生头一次觉得浑身这么疲惫不堪。在学校时,连续开夜车复习功课,脑筋也不曾这么沉昏过。她把一条湿漉漉的毛巾搭在前额上,头仰在椅子靠背上。

        宋小香小心地问:“姑 娘不舒服?”

        孙兰修说:“ 我给你找了个职业。”

        “敢情是为我操心累的。姑娘洗脚?用茶?”

        “什么也不用,你拾掇拾掇行李,我送你到阳谷城梅瑟医院彭修女那里去,还是洗衣裳。盼盼也到那里上学,课余给彭修女当小使。彭修女说她最喜欢安琪儿。盼盼给她服侍,一来报答她一片好心,二来在她嘉言懿行的熏陶下,会出息个真福人。”宋小香一听,喜得事不隔夜,当天下午,携带盼盼,由孙兰修送到彭修女行医的梅瑟医院去。

        这年秋天,阳谷县教会为过枝蓬节,大举纪念圣事活动。枝蓬节是宗徒为纪念圣主梅瑟带领依撒尔人越过多灾多难的原野到厄日多国而奠定的节日。逢此节,宗徒们在野外风景优美的地方,用树枝搭起帐棚,吃提前准备好的冷食。用这种野餐露宿生活方式教育宗徒,别忘了先圣梅瑟为后世民子创造幸福所吃的苦头。

        本年度的枝蓬节,阳谷教会筹备得特别隆重,枝蓬棚由城东边的景阳岗,沿黄河故道婉蜒绵亘的沙丘,向东南颠连至产阿胶闻名遐迩的古阿井。树枝搭起碧绿的棚子,接接连连,曲曲折折,象一条起伏奔腾的苍龙。一处枝棚是一个单位的教徒祷告、冷食、住宿的所在。

        梅瑟医院与古阿井有济世泽民的联系,医院的枝棚便搭在古阿井旁边,和坡里庄高等小学堂的枝棚毗连。

        孙兰修自从把宋小香母子托付给彭修女,以为母子得了安身之处,身边没什么牵肠挂肚的事了,加上授课忙,她本人又一贯业精于勤,所以,两个多月没去阳谷县城去会彭修女。今日逢枝蓬节,不比礼拜日,教徒若不罢工庆贺节日,就是对上帝的轻慢、亵渎。孙兰修放弃这天的工作,同教友们共庆圣节。她来到古阿井旁边的枝棚,见了彭修女。她先问宋小香母子的近况。

        彭修女喜形于色,说宋小香勤奋劳作,说盼盼简直是没长翅膀的安琪儿,尤其惹人喜爱。她准备荐母子领洗。她俩说着话,来观赏古阿井的风光水波。

        古阿井的水有神异的功能,同样原料,用别处的水炮制成的阿胶,不如用古阿井的水炮制成的疗效高。古阿井上建石亭覆盖,以免雨水混杂水质。井旁立石碑,碑上勒文,称颂其功:

        刀可抱润重建放泉来井底

        心有济世常留膏泽在人间

        孙兰修借古阿井的碑文称赞彭修女:“用这副对联来称赞你的医德医术,最合适不过了!”

        “好吗?”彭修女对此称道最不感兴趣,探着身子向井底瞧:“哟!这井可正如贵国某些人的心,深不可测呀!”

        “修女这是什么意思?”

        “就说盼盼这孩子吧, 聪明伶俐,可不知从何时 熏染了偷吃东西的恶习。我的糕点,糖果放在哪里,他也能抠得到。有一回,误吃了金鸡纳霜,害得我给他洗胃。我教育他,他就是不改。唉!人心叵测呀。”

        “不会吧?”

        “看,我的话你都不信,不更说明人心比这古阿井更深吗?”彭修女一句话把孙兰修噎住了。

        就在这时候,宋小香领着盼盼,跑得满头尘土,来到古阿井旁,一见孙兰修也在这里,就向她两人说:“ 我的盼盼怎么了 ?正好好的不会说话了!”

        盼盼并没有疾病痛苦的表现,欢蹦乱跳地跑去看枝棚,看古阿井。孙兰修问他话,他仍然只动口形,没有声音。他不为自己说不出话烦恼,反为别人听不见他说话焦躁。

        彭修女昵爱地抚摩着盼盼的黑头发问:“又吃糖果啦?盼盼点点头。”

        彭修女又问:“吃匣子里的 ‘红糖’片啦? ”

        盼盼如先前点点头,彭修女说:“ 造孽!那是专治倒仓、塌中病变的药。儿童倒仓期误服,可能引起一个时期的暗哑,没大妨碍。以后可不要偷吃糖果喽!”

        宋小香一场虚惊,领着儿子回了医院。

        今天过枝蓬节,医院里的外国人和中国人中奉天主教的,都去枝棚里野餐、唱歌、观赏篝火,医院里只剩下几个护理人员和炊事人员,都是医院里中国人中的下等人。

        宋小香领盼盼回到梅瑟医院时,已是掌灯时分。她先回到自己的屋里,和盼盼胡乱吃了点晚饭,又要去彭修女屋里看看。

        平日,彭修女视宋小香母子如一家人一样亲切。彭修女一向给人一襟怀坦荡的印象,房门、抽屉从不上锁。宋小香或盼盼进进出出,就象在自己屋里一样方便自如。宋小香为彭修女居室的安全起见,彭修女不在家,她和盼盼又不在其室的时候,才给锁上房门。彭修女回家,反而得向宋小香讨钥匙。这种反客为主的身分,使宋小香对彭修女诚实无猜。今天中午,盼盼忽然哑了嗓子,由彭修女屋里回家。宋小香急忙拉上盼盼就去古阿井寻彭修女,连自己家的房门也忘了 锁。吃罢饭,心里安定了一些,才想起彭修女的屋门没有锁。

        宋小香朝彭修女的居室走来,远处看见彭修女的窗棂纸上闪着灯光,跳动着人影。宋小香心里一震:她回来了?不,她要在枝棚里过夜。宋小香吓得踌躇不前。又一想,或许是本院的人去彭修女屋里找东西。若是强盗,就不敢明火执杖的。她大着胆子走到屋门口问:“ 是哪位先生在屋里?”

        屋里人并不慌张,用蒲扇大的巴掌遮着烛焰,往前走两步,宋小香得以看清楚他的脸,是医院刚雇来不多日子的挑水工王金。王金也看清进来的是宋小香,把烛光绕了一圈:“你看这 屋里少了什么没有?”

        “他王金叔,你说哪里的话?我想,你也来彭修女屋里查查安全的。”

        “不,我是来看看这只吃人不吐骨头渣的豺狼是怎样活剥了我爹的!”

        “啊!”宋小香吓得腿肚子扭了筋,忙蹲下去,两手揉着腿肚子。

        王金一手秉烛,一手拉起宋小香: “我知 道她很可怜你娘俩儿。可你要小心,但凡别处有一线之路,别在这魔鬼的眼前讨吃的。我这话,你别对她露口风!”

        宋小香牙关碰得格格响,说不出话来,雏鸡啄米一样生硬地点了两下头。

        孙兰修对盼盼的提前倒仓且暗哑无声不放心,每星期 都要进城来看一次。盼盼一天比一天消瘦,原先红润的腮帮,如今变成两个蜡团。问他哪里不舒服,他直摇头。问彭修女对他好吗?他直点头。他似乎领会到自己的语言对别人已失去作用,便不再徒劳地张嘴说话。他拿出自己写的字给孙兰修看,是个写走了形的“中”字。孙兰修给他纠正笔画,他执拗地摇着头,将左手食指和拇指扣拢成个圈,右手食指往圈里反复囊。这是个与人诅咒的淫秽手势。孙兰修认为,批评了他“中”字写得孬,他生气诅咒。她惋借盼盼在学校学下流了,以后别让他去学校了,就在彭修女身边,也误不了学字。

        过了几个星期,王金跑到坡里庄高等小学堂,告诉孙兰修,盼盼吃药忽然吃进肺管里,彭修女给做手术,没成功,盼盼死了。宋小香疼儿不过,疯癫了。叫孙兰修快去看看。

        孙兰修徒步跑到阳谷县城的梅瑟医院一看,盼盼果然连说话的口形也不会张了,连她认为是下流的手势也不会打了,更不用说写那变形的“中”字。他躺在一张很象样的柏木小棺材里。小脸白纸一样,惨白惨白。寿衣全是新做的。这套装殓,得花几十元大洋。

         彭修女流着泪说:“这钱,我花了。我除没治好盼盼的倒仓暗哑症,还没管教好他,致使他吃药不按规定,呛到肺管里去,憋死了。我给动手术也没来得及。”她说她对盼盼有罪,她厚葬盼盼,以解脱她的悲哀和痛苦。

        宋小香已精神失常,院方叫孙兰修监棺入殓,以防日后有意想不到的争讼。孙兰修察看了盼盼的盛殓,声泪齐下:“盼盼, 上帝的安琪儿,你清净无邪地到这个世界上来,没受什么污染,再清清白白地回到上帝的身边去吧。”

        盼盼的茔墓,在阳谷县城去坡里庄的大道北边一处乱葬岗子里。孙兰修进城或回校,走到墓前,总要为盼盼献场小弥撒,祝他灵魂升天。做完弥散,她总要自问自答地推敲盼盼的死因:一枚药片就能呛死一个十岁的孩子吗?能,一口饭还能噎死人呢!彭修女大手术成功几百例,这么个小手术,怎么还不成功?良马行千里还有一步失蹄呢...她想想《新约》中的一段,耶苏复活一个幼年的圣迹:耶苏走到那应城外,遇见有人抬出一个死尸来,是一个寡妇的独子。耶苏动了慈悲,说那寡妇:“你不要哭了。”说完叫抬棺材的人站住,对棺材里的死尸喊道:“年幼人,我命你起来!死人应声起来,开口说话。在场的人都赞美耶苏:“天主看顾了他的百姓!”

        孙兰修在幞头山湖拨茅穗的年纪,唐神甫向她讲这故事,她信以为真。在坤雅、在女师读了几年书,她明白了,这是耶苏后来的宗徒们神化耶苏的一种宣传教材。眼前的盼盼已经气化清风肉作泥,然而,那能够起死回生的耶苏藏到哪里去了?

        孙兰修正沉入冥冥的遐想中,宋小香披头散发地哭着来了,用手扒坟头土:“盼盼,我的盼盼,你来得容易死的也容易。你死得容易为什么不活得容易?你出来,我领你回沂州府半程咱的老家。你爹早回家等着咱娘俩了。”她拼命地扒坟茔,孙兰修竟制止不了。宋小香睃睁着眼,看着孙兰修,解下脖子里的玉观音,在坟前的供砖上摔得粉碎。孙兰修的心仿佛被这一摔击碎了。她下意识地摸着胸前的十字架,摸了一会儿,终究没敢象宋小香摔碎玉观音那洋摔碎它。她用手稳隐地将十字架按在心窝里。

        王金赶来劝说宋小香。他逮住挣扎的宋小香,幽怨地看着孙兰修说,“孙姑娘, 你对我大恩大德,我至死不敢忘。可你不该把盼盼娘俩往狼嘴里填。”

        “这话叫我糊涂了。”

        “你早晚有明白的那一天。”

        王金扶持着宋小香在前,孙兰修在后,三人一同来到阳谷县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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