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的候鸟区里有混沌的世间,也有纯洁的东方白鹳

苏童说大约没有一个作家的故乡,会比迟子建的故乡更加先声夺人。

许多作品都展有鲜明的故乡色彩,比如大西北的路遥与陈忠实,江南水乡的沈从文,然而东北的迟子建,不同之处在于经由她笔下文字而流淌出来的故乡,不是一道映衬故事的背景,她爱这故乡胜过故事本身。所以我们常常被她精心收藏一生的故乡风光而突逢感动,被她变幻出白雪雕琢的北极村童话而心生向往。

因为有了这一片纯洁的底色,她的作品中很少给人凄凉、难过的现实之感,大抵是这自然的宽容融化了世俗的无奈与残酷。一个在自然这本大大的书中游走的人,心里便滋生了一种容纳百川的本事。

《候鸟的勇敢》便是这样一本书。


它是迟子建一部长达八九万字的大中篇,写这本书时的迟子建,已有五十多岁,常年写作积累的颈椎病叫她直不起腰,写这部作品时,她说:“我的状态是一种很自由,很过瘾,很不忍从里面出来的状态。”

流畅,简洁,使得这部小说大概用一天便可读完,而它的时间跨度是一年,从迎接候鸟的回来到第一场雪的降临,送走候鸟。阿来说:“我们终于在中国的一部小说里面看到了一片山野,一个地方的完整事情,从金瓮河的开河到重新封冻。”

它以候鸟区为背景,写人间百态,是北方小县城里的真实写照。候鸟区管理站只有两名工作人员,站长周铁牙将候鸟视为鼓足腰包的收入来源,他一边享受着补贴,一边借着职位之便捕捉野生动物,用以巴结权贵,稳固靠山,他还想靠着这份油水也成为一个候鸟人,退休了可以飞到南方去猫东;另一个管理员张黑脸,则截然相反,他爱着这片候鸟区,却被人们定义为精神失常的人,而他的傻成了站长周铁牙最喜欢的品质。

两种人,两个阶级,贫与富,善与恶在这片纯粹洁净的候鸟区,于明暗之间撕扯,没有结果,只有看不见的却已成世俗约定的人间默契。

一、候鸟区的纯洁与人世的混沌

小说的开篇在一片开化的北国候鸟区的风光中拉开了序幕:早来的春风最想征服的,不是北方大地还未绿的树,而是冰河,那一条条被冰雪封了一冬的河流的嘴,是它最想亲吻的,但要让它们吐出爱的心语,谈何容易,然而春风是勇敢的,专情的,它用温热的唇,深情而热烈地吻下去,就这样,一天两天,三天四天,心无旁骛,昼夜不息。七八天后,极北的金瓮河,终于被这烈焰红唇点燃,孤傲的冰美人脱下冰雪的衣冠,敞开心扉,接纳了这久违的吻。

细腻生动的描写,将这片候鸟区鲜活地涌入了人们的视野,冰封了一冬的宁静在春的热吻中苏醒了。

今年来的还有三对东方白鹳。一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它们站在金瓮河上,白身黑翅,上翘的黑嘴巴,纤细的腿和脚是红色的,亭亭玉立,就像穿着红舞鞋的公主,清新脱俗。”


东方白鹳

随着候鸟来的还有周铁牙与张黑脸。他们怀揣着两种心思回来了:吸引周铁牙的是发光的银票与肥美的野鸭,勾着张黑脸的是想念一冬的候鸟们。

这一片圣洁之地,却成了贪得无厌的人赚取利益的渠道。周铁牙在绿头鸭刚刚入河以后,用铁丝网笼捕获了四只野鸭,三只送给了顶头上司,一只卖给了饭店老板;东方白鹳这几只保护动物的驾到,让管理站得到了一笔更丰厚的补贴金;美丽的候鸟区成为了即将退休老干部的摄影基地,借由工作之由丰富着摄影素材的内存;那对落脚于尼姑庵的东方白鹳被人为定义为“送子鹤”,又重新燃起了尼姑庵的香火。

人们从这一片候鸟区,各取所需。虽说捕野鸭已是一种违法行为,然而拿到野鸭的人们却无一不乐呵。等候一年的野味儿的邱局长父亲,在迎来周铁牙时两眼放光,边咳边说:我估摸着,你该来了,半年,没见,咋?咋过瘦了?周铁牙说肉吃得少就瘦了,老爷子回应着:等德明回来,我告诉他,多给你拨点经费。

努力地闯进北方的野鸭,还未开始享受这明媚的春光,便遭了贪心人的黑手,进了贪吃人的肚。

阿来说:我们经常讲众生平等,过去古人讲众生平等,说生命都是平等的,我们中国人认为我们所谓众生平等是人跟人的平等,其实我们是把我们生活的环境中的动物和植物排除在外的。

自然是我们生存下去的保障,而生长于上的人们却常常忘记自己的身份,在利益驱使的贪心、欲望,好奇中伤害着同类,也在冥冥之中埋下了祸根。

二、正邪与贫富中游走的众生百态

正与邪,善与恶,在这部小说中不停的交织,在贫与富,高与低的阶级分化中,像火炭一般被丢来丢去,而往往最得意的总是有盔甲护体的那些人。

它滋生出了四种人,一种是像周铁牙一样游走在权贵间的中间人,他没有直接的权力却有让他得意又惶恐的靠山;一种是老葛那样见缝插针地为后代谋生路的边缘人,他没有多大的本事,但有一张肯为子女豁出去的脸皮和一颗在急切脱离如履薄冰的惊恐之心;一种是张黑脸,不想依靠任何人,只说真心的傻话,被人们视为精神失常;还有一种人是张黑脸的女儿张阔,一只时刻处于战斗中的母鸡,目标是一切阻碍了她快活人生的绊脚石,她是泼妇,是没有是非对错的暴力机器。

人是典型的小人物,不是达官显贵,但他们的存在与偏颇的思想,共同编织了这个社会里主要的脉络,所谓有求有应,有需求才有供给,周铁牙的存在为达官显贵的权力之剑开了光,让老葛一劳永逸的心思钻了空,周铁牙却活得滋润快活,没人抨击他。而张黑脸倒是深受人们同情,被视为孩子一般不受尊重,手无缚鸡之力的张阔,只能以一副豁出去的耍泼姿态,抗拒一切不公平的侵袭。

小说中有一幕,老葛作为检查关卡的一份子,在发现周铁牙藏有野鸭,却放其通行,但他留了照片用来威胁周铁牙,好换来自己女儿的大好前程,而狡猾的周铁牙,漂亮地以野鸭自相残杀而死反击了他,又恐吓老葛:您当时检查完,不也没说货箱有东西吗?我要真有问题,你放走我,那就是玩忽职守,单位会开了你,你连现在的工作都没了。


绿头鸭

老葛被吓得差点哭了,而周铁牙在出门的一瞬间,也被吓得如一个泄了气的气球,疲软得站不起身来。

对于两人,书中有一段话:老葛的卑鄙与周铁牙的卑鄙,性质不同,那类人的卑鄙深入骨髓,他的卑鄙被逼无奈,可对于有重生感的他来说,活着最重要,不想计较什么。

卑不卑鄙已经不是人们所要思考的问题,生存才是第一位。这样的观念藏于大多数底层家庭里,一种心照不宣的契约式的约定俗成,是成年人一路摸爬滚打来的经验和智慧。大多数人是周铁牙与老葛,而极少数人会是张黑脸,一个不被善待的无形人。

在这样的环境里,亲情的温度也褪了去。周铁牙是仰仗着亲外甥女的关系,才有了这份油差和社会的尊重,然而在外甥女面前,他却是点头哈腰。别提他,就连外甥女的母亲,他的亲姐姐也是像保姆一般伺候着她。当一走出门,周铁牙便在心里骂了无数次。

而张黑脸的女儿,因为她爹的无用,与精神失常,她也便将他看得可有可无,只有她握着张黑脸的工资折时,她才觉得他父亲还有大用处。

迟子建在谈到这部作品的时候说:我依然能在这片土地里发现当下生活,我们所面临的焦虑,矛盾,不公,欢笑,坚忍,眼泪等一切,这就是我们的生活,这就是我们的人生。

在东北的小县城中,他们是生活的底色,托掌着不同阶层搭建起的金字塔,我们也许便是周铁牙,老葛,张黑脸,张阔……

三、留守人与候鸟人

因候鸟而衍生出了候鸟人,它指的是像候鸟一样冬天到南方过冬,到夏天又返回北方的一群人,相对应的自然就是像留鸟一样的留守人。

在小说中,瓦城的人们起初很讨厌候鸟人,因为候鸟人多是有钱人,在人们眼中他们的钱都是贪来的,像周铁牙,他的梦想便是成为一名候鸟人,而他送礼的邱局长父亲也是一名候鸟人,因从南方回来吃不惯那里的食物,肺不好,一心等着周铁牙的野鸭,好好让胃高兴高兴,把病赶走。

人们的偏见是对富与官的憎恶,底层人挣一辈子血汗钱,也只是图个温饱,不敢有大的奢求,而到南方猫冬,房租,吃饭,生活哪一样他们都消费不起,因而它们连着候鸟一起憎恨,他们觉得这候鸟也是贪图享受的动物。


然而一场候鸟引起的禽流感,却让人们改了观念,吃了周铁牙野鸭的邱局长父亲与庄老板都相继病死了,虽然结果出来以后都是自身疾病导致的,然而人们依旧相信是候鸟们的功劳,这时人们开始讴歌候鸟,甚而开始演说候鸟神话,这些人多是市场里的业主,出苦力的人,久病的人,落魄的人。

他们讴歌候鸟一律是神派来的光明使者,它们的翅膀是扶贫济困,匡扶正义的旗帜,它们牺牲自己的肉身,以疾病为利剑刺向人间恶的脓包,铲除不平。

人们对候鸟的转变,无疑是一种对候鸟人更深的憎恶,仇富与八卦的心理也往往滋生一种并不健康的社会氛围,人们看不见死亡的悲痛,却看见了遭报应的痛快,这是一种两极分化导致的心理不平衡,却也促成了人们潜在却普遍的麻木。

四、一对东方白鹳的悲剧与一对男女的迷茫

东方白鹳是这部小说里充满圣洁的一笔,它点亮了俗世里的美,化掉了如同浮在白雪上污浊的泥点,它作为纯洁高贵的爱情象征,为一对迷途中的男女引向了爱的漩涡。

它隐喻了一种性的启蒙。它的出现都是成对成对儿的,有一对落在了尼姑庵里,一座三圣殿顶的烟囱旁,这一对东方白鹳整日在殿顶交尾,发出嘎嘎的叫声,尼姑庵里的尼姑羞得不愿靠近,在凡尘中遭遇冷眼被迫出家的德秀师父红着脸来找张黑脸,希望他为这一对大鸟搬家,德秀师父见了光着膀子的张黑脸更加害羞了。从此她总以各种借口前来管理站,有时给张黑脸做一顿饭,有时坐在门口闲聊,两颗本已封尘的心便在悄然中重新萌动了起来。

它预示着一种不离不弃和勇敢的爱。这是小说中最美的地方,作者迟子建曾说:我写得最令人动情的一章就是结尾,两只在大自然中生死相依的鸟没有逃脱命运的暴风雪,而埋葬他们的两个人在获得混沌幸福的时刻,却找不到来时的路。


一对东方白鹳中的一只雄性白鹳,在一棵被偷猎者抹上强力胶的树上,一只腿因挣脱过度而骨折,研究员循声而去,见它的伴侣在旁用嘴啄着树干,试图使其断裂,然而只是啄出一个小小豁口来,研究员把它救出,为它治伤。期间,它的伴侣常常来看望它,等让它好一些时,人们将它放回候鸟区。然而第一场雪来临前夕,这只白鹳依旧不能飞翔,它的伴侣常来陪他练习。然而到了要迁徙的日子,成年白鹳纷纷带着幼鸟飞走,雌白鹳不得不留下这只受伤的白鹳。没想到,过了一些时日,那只雌白鹳又飞回来,陪着雄白鹳一起拼命练习飞翔,做着暴风雪前最后的挣扎。终于,两只白鹳夫妻一同腾飞在天空中,雪花也随即飘落。在张黑脸庆幸那只受伤的白鹳终于逃脱时,却在一次回来的雪地里,看见闪烁的几朵橘红的花,原来是白鹳的脚掌,这一对白鹳,它们终是没能抵过暴风雪,它们翅膀贴着翅膀相拥在雪地里。

安葬这一对白鹳的是张黑脸与德秀师父,两个同样活在人们不解与流言中的人,在孤寂的生活里互生情愫,然而这却像犯了罪一般,两人逃不过心灵上的折磨,祈祷上天来惩罚他们,在黑暗的雪地上,两人并不知前方的路在哪里。

一个丧偶的单身男子,一个离婚的女人,却背负着本不属于自己的罪孽和枷锁,在人世间行走。人们往往活在这个社会的目光之中,像一个演员,而即便像张黑脸这样的人,也逃不过命运的劫难。这一对男女所遇的艰难与那一对东方白鹳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不禁令人生羡:难道人还不如鸟勇敢和自由吗?


迟子建

在迟子建丈夫去世的前一年,她与丈夫散步在河边,见到了一只红腿黑翅的东方白鹳,那时她并不知这是什么鸟,她问母亲,而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母亲竟从没有见过。丈夫却在一年以后离开了她。她并不想将东方白鹳视为不祥之鸟,她觉得这是奔向灿烂中去的鸟。

后来她回忆起这段经历时说:“人生风雨如晦的日子我经历过,我仰仗文字,将我种种伤痛转化为创作。真正的伤痛我无法忘记,我丈夫去世十六年,无论我在哪里,他纪念日的那天我都会找地方烧香祭奠。但是我也得过好我自己的生活,纪念的那天我可能很伤心,我也会做两个菜,开一瓶红酒,独斟独饮的时候洒一杯在门口说今天是你的祭日,你也来和我喝一口酒。”

这只大鸟便像一种纯洁的爱情,不染纤尘,也不流转人间的混沌,它仅代表着勇敢的爱。

结语:《候鸟的勇敢》在一片圣洁的自然景象中,浮光掠影般地露出了人世间星星点点的众生之相,丑的在人间快活,美的在人间煎熬,而生存便本身是一场残酷的斗争,无异于自然界动物们的众生相,它们的生与死都一样纯粹,而人间正是这样善恶交替,冷暖交织,才构成了人间。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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