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一百九十三)

四六接到通知是下午一点,夫妻俩加上老人娘家弟弟侄子,由陈涛开车直奔火葬场。一行人到达那里是两点半,等待他们的只有亲人的小半簸箕骨灰,因为这种遗体一旦送达必须立即火化,不得耽搁停留一分钟。

几位至亲以为能够见上最后一面,不成想老人早已烟消云散,化为一堆灰烬,几天前还是活生生的一个大人,突然只剩眼前这一点灰白的粉末,一时间没有人能够接受,个个哀伤悲痛不已,人人掬一捧眼泪,四六更是嘤嘤啜泣不止,大月哭了几声便劝慰丈夫,又提醒他天色不早,须得赶紧做事。

一番价格商讨,四六最终给母亲选择一个2600元的骨灰盒,由比较紧致的实木加工制成,紫檀色上面描画仙鹤图案,两侧饰有梅花点缀。不到一小时,几个人便坐上返程的小车,一路上各自神色凝重、黯然无语。

四六小心捧着骨灰盒独自垂泪,后伸出手细细抚摸盒面,犹如多年前母亲轻抚他的脸庞。这一刻,那些遥远得早已过去了的记忆,一一涌现到他的心头:

明媚的春光下,松软湿润的土地里,母亲麻利地给棉花间苗上肥,只见她两手十分灵活地交替协作,先拔掉一些矮小的幼苗,于附近挖出几个浅洞,又从身边的箩筐里抓出化肥使劲捏碎,分别填充后立即盖住洞口,又从丈夫挑来的水桶里舀出两瓢清水浇上,动作既干脆利落又迅捷有序;

骄阳似火的夏日,母亲头戴草帽弓着脊背快速栽插秧苗,两条腿叉开踽踽往后蹚水而行,额头的汗水一滴一滴不断掉落,几乎糊住她的双眼。母亲擦一把汗直起身体,四面瞅了几眼,发现蒸笼似的水田周围没有一丝风,于是嘴巴里发出长长的呼唤:“哦嘘——哦嘘——”,企图引来一点轻风或是些许凉意,她又看了看周围剩余的面积,秧田里一片晶晶亮亮,灼烫而宽阔的水面令人盼不到尽头,很是望而生畏;

秋高气爽的午后,田野里一片金黄,母亲蹲着身子奋力割断稻穗,随着她持续不断的挥舞锯刀,“呼哧呼哧”的声音里,稻杆起起伏伏倒下一丛又一丛。途中有处的水稻还是青枝绿叶,生命力依然无比旺盛,根本不肯乖乖就范。

她拉了两下还是没有割断,便使出全力猛地一拉,锯刀往上一滑直接撞上左手食指,顿时鲜血往外直冒,母亲嘴巴里发出“嘶嘶——”的吸气声,跟着甩掉指头上的血滴,又将食指放进嘴里吮吸着,同时割开褂子下摆的边角,牙齿咬住用力一撕,“呼啦”一下拽出一段布条,裹住伤口又缠绕几圈,最后紧紧扎牢系实后,赶紧低下头挥舞着锯刀又一次奋力向前;

寒风料峭的冬日,小麦地依然一片青绿,母亲双手紧握锄把正在除草松土,只见她细心审视着脚下,小心清除几根杂草,将坚硬的土块用力敲碎,每一次挪步均小心仔细,以便尽量少一些踩到麦苗,她如此这般缓慢而又坚定地一路向前。夕阳一点点沉落,天色明显转暗,附近已不见一个人影,母亲好不容易锄到田埂边,见还有一丝亮光,犹豫一下又转身走向下一畦……

泪水早已模糊了孝子的双眼,他索性闭上眼睛,将额头贴伏在盒盖上,脑子里却是异常清晰:母亲的年轻中年老年,母亲的喜悦快乐忧愁,她那头上一直包裹着的、早已不合时宜、永远蓝白相间的那条毛巾,她那微微外倾的两颗上门牙,她那开怀大笑时快乐而爽朗的高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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