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闺蜜

                    老闺蜜

        卢老太是我奶奶最好的朋友。用现在的话来说,就叫闺蜜。她姓卢,年纪和我奶奶差不多,她故去的丈夫比我尚未谋面的爷爷辈份高一辈,所以我们叫她卢老太。

      那个年纪的婆婆都流行在脑后挽一个发髻,我奶奶是,卢老太也是。她们的长相性格却一点儿也不像。我奶奶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肤白,脸圆,笑微微,嗓门不高。陆老太却不。她人瘦长,皮肤黑黄,小瓜子脸,嗓门很高。住在一个村子,她们经常见面,坐到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有时聊得日上三竿我奶奶都忘记了做晌午的饭。或者我家老幺卡在了木椅伽里哇哇大哭。我妈干活回来看到,脸色就有些难看。但这是不妨的,我们都喜欢卢老太,也喜欢看她们聊天。也不知道聊的什么,我们就在边上捉迷藏,或追蝴蝶玩儿,时间就慢成了蜗牛,一寸一寸地移……

      卢老太的家就在祠堂边。祠堂里黑乎乎的,还放着菩萨太公,浓眉长胡子瞪着大眼睛,没有大人领着,我们是不去的,我们去卢老太的家。她家是一间长长的小矮屋子,里面也黑乎乎的,一张老式木床,挂着已看不出颜色的帐子。她大概不经常洗它。我奶奶的帐子雪白雪白的,衣服总是整齐干净,一头的银丝很好看地挽成一个发髻。记忆中卢老太的头发是灰白的,发髻也没我奶奶梳得漂亮。她家却有蒲团,这就十分吸引我们的眼睛了。这蒲团是用稻草做成的,又圆润又紧实,很漂亮。有厚的,当高凳子坐,我们就曾坐在上面吃饭。有薄的,也怪有意思。我们总喜欢坐了又坐,或者拿起来当圆环滚,有时沾上了稻草灰。我奶奶怕我们把她老闺蜜家的椅子弄坏了,卢老太自己却不介意,随我们玩。

      八十年代物质匮乏,乡亲之间却来往频繁,关系融洽。一家做了好吃的,好几家的孩子来分享。卢老太没有儿子,女儿是早就出嫁了的,所以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我奶奶时时接济她。我家出了新米,我奶奶会瞒着我妈提一点给她,有时是一把青菜,几个鸡蛋或者桃子。我奶奶是旧式女人,裹过脚,走路总要拄着拐棍,去卢老太家却一点也不嫌麻烦。

      卢老太有了好吃的,也总会拉我奶奶带上我们去打打牙祭。那是她出嫁的女儿回来了,或者亲戚带了肉来看她,她舍不得一个人吃。我奶奶平时爱讲点卫生,对自己吃不吃什么并不十分在意,再者觉得卢老太一个人生活挺艰难的,所以总是推托不去吃。卢老太二话不说硬拉了我奶奶家去。我们四个小时候是奶奶带大的,我爸上班,我妈田地里总有忙不完的活儿,所以奶奶出门,我们必定跟了去的,卢老太欢喜得很。她在老灶上做红烧肉,我奶奶帮忙烧火,有时我们也要争着烧火,卢老太的脸就笑得像深秋的菊花。

      饭是一定给盛得满满的,上面堆满卢老太夹的红烧肉,热气腾腾的,颤巍巍的,香也很香。碗就放在乌黑的小饭桌上,桌子大概也是不常擦的。多年以后当我读到诗人艾青的作品,《大堰河,我的保姆》中的这一句“在你把那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我就很容易想到了卢老太的家。我们正准备动筷子,可是又缩回了。因为我们看见猪皮上面还长着未刮干净的猪毛,黑乎乎的,怪吓人。我家也难得吃一回红烧肉的,猪皮都是干干净净的。卢老太还要往我们碗里夹,我们说不要了,她只当我们讲礼。那时我们都还没上小学呢,礼是不会讲的。趁卢老太转身不注意的时候,带毛的红烧肉就被我们扔到桌子下面了,被她家的那只黑猫吃掉不少。卢老太浑然不觉地和我奶奶谈笑风生,她豁了几颗牙,饭量却很好,能吃两大碗米饭。她自己不舍得吃红烧肉,只一个劲往我们碗里夹。小孩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又不懂得拒绝,她一边夹,我们又一边偷偷地扔掉,现在想想真是十分愧疚。

      卢老太心地善良,爱路见不平。我奶奶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我伯伯,一个是我爸。我伯长我爸十几岁,成家立业早。后来等到我爸结婚,我妈怀我姐,我姐还未出娘胎,我爹(我们不兴叫爷爷的)得了病就撒手人寰了。我爸刚参加工作不久,工资被我伯在大队上全部扣去还分家时的债,经济上十分拮据。我伯当着大队支书,识文断字自不必说,开会发表讲话能出口成章,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是方圆几十里的红人。找他办事的多,送的猪肉鸡蛋粮食多得吃不完。我娘就把蛋收在她的抽屉里,一屉又一屉。那时我妈坐着月子,没什么补身子,奶水就不足。卢老太看得心急,趁我娘不在家,就大着嗓门对我奶奶说:“老张啊老张,你就是去偷,也要到你大媳妇屉子里偷几个鸡蛋出来给你小媳妇养养身体啊!你那小媳妇是风都能把她吹倒呀!……”她就觉得我奶奶太本分了。要是她生在宋朝,那绝对是水浒里的梁山好汉啊,是个能水里来河里去的浪里白条式的人物,打渔杀家,劫富济贫。

      我奶奶在我初三考高中那年的暑假去世了,这之后,卢老太生活得很寂寞。我们都上着学,没有再去她那间黑洞洞的屋子了。一来因为奶奶不在了,两家屋子隔得也不近,二来有了小小的自尊心在拼着读书比成绩,玩得不多。我妈还给卢老太送过几回吃的。

      不知是上大学的哪一年,我回家,我爸我妈对我说,卢老太前不久去世了。我的心咯噔地一沉。想再去看看她那黑洞洞的屋子,她的那只黑猫据说不见了。又想念她做的带毛的红烧肉,我知道这道菜一定会成为我们日后的笑谈,但是我们一定都会记得很久,很久。卢老太,一定是去天堂找她的闺蜜聊天了。卢老太,你在天堂,一定要找到我奶奶啊,而且要做生生世世的好闺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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