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2013年的3月。这里是现实世界的2013年,而我是并不存在于此的郑鱼。
过了太久了。
我不记得那天下午我有没有到小区里玩,或许这段记忆其实不存在,或许,它融合了我真的经历过的许多事。
这是我家老房子所在的小区,也是我最留恋的一处住所。我抬头看看,现在,下午,傍晚,天黑之前那段有夕阳的时候。
这年我多大?我用迟钝的头脑回溯了片刻,大概6岁左右。
我凭着铭刻在腿骨里的记忆向前迈步。树荫下的石子路上,一个陌生的故人走上他的童年,一步一步,恍惚的,轻盈的,走回十年前的春。
道路两侧的灌木是迎春花,我记得,这我记得。草丛里有长得像菠菜的野草,墙根的老鼠药……
…… ……
记忆如潮水一般涌上。
膝盖不再刺痛,也许因为我现在并不真正存在。但不仅如此,周身所有的疼痛,缠绕我数年的疼痛,都尽数消失了。
似乎从未有过,我好久没有感到如此的轻快,仿佛卸下背负已久的重担。
我坐到路侧的长椅上,余晖透过头顶上树叶的缝隙掉落下来,在一片片暖光里。对面是游乐设施,我小时候最喜欢在那里玩,有秋千和单杠。
秋千晃晃悠悠,我的视线零零碎碎。我看见一个穿花裙子的小孩跑过去。
那是我。
等等,这样不会引起什么问题吗。两个不同时间的同一个人相见了。
……
算了吧。
他走上前,秋千在阴影之外。小姑娘蹦蹦跳跳,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他了解那个人,因为那就是他自己,她不会大悲大喜,不会有强烈的欢乐,但她自由自在。
她自由自在。
恍惚,他实在是太恍惚了,迷茫得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这样的时候。孩子衣裙飞舞,随着她的动作一同在秋千上悠扬。
这是已经逝去的他,这是真正的他。
忽的一下小姑娘从秋千上跳下来,手里攥着草丛里摘的野花野草,被她用笨拙的双手扎成一束。她跳到单杠上,费劲地坐上去,晃悠着腿转身,低头抬头间却看向他的方向。
目光躲躲闪闪。
是啊……那时候对什么都好奇的。他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毕竟是他自己。
六岁时还没有建立起强烈的戒备,我知道她只是不太敢主动开口说话。单纯将口袋里的糖递出去是不能换来她欢心的。
于是我走到她身侧空着的单杠,吊上去。这一动作不需要费任何力气,十年之后的我比那个孩子高出将近一倍。
…… ……
也许这样安静着也挺好的。
…… ……
“你手怎么了?”她忽然问。
我差点从单杠上掉下去,“骑车翻了,没什么问题。”
她怎么先开口?我编了个谎言,虽然她是我自己,我也不愿意给一个孩子说出我糟糕的行径。
“我手也受伤了。”
竟然还继续接了下去!她解开袖口的扣子,露出手腕上一个创口贴,“在学校跑摔的。”
白色的创口贴上写着字,“可以给我看看你写了什么吗?”
“这是我妈妈写的。”
秀丽的字体,看到它们的一瞬间我的大脑变得空白,是我再过几十年也不会忘记的这样的字。
不受控制地,汹涌地悲哀地。他看起来脱离了时代,可他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在他从草地上睁眼之前,他胃里混杂着十数种在2013年未允许在中国大陆售卖的药物,躺在八千公里之外潮湿炎热的海边。
只剩恍惚。
往昔的碎片全部浮现在视野里。很早的日子,后来的日子,不再快乐的日子。他从未忘记,可也从未忆起自己。
我是谁?
你又是谁?
那边那个院子里的爷爷姓武,他养了大绵羊狗。可是后来他生病了,他的孩子就把他接走了。
我们的窗户上贴了圣诞节的窗花。
他曾经在睡前悄悄拿走厨房剩余的食物藏起,黑夜里一个人填饱肚子……
太多了,太久了,太沉重了,是吗?
我可以用诗歌和低吟将那些泛黄的岁月重新歌颂出来,我可以。然而我再也无法开口了。
我的生命似乎只存在于2013至2016这短短的三年之内,我凝固在了一个难熬的夏,酷暑蒸发我的水分,我还记得树影的形状,我忘记了那天的日期,但我可以推断回来,是2016年的7月16日。
……大概是这一天吧。
我死了。
然而我的九岁又是一个新的节点,它见证着我存留的意识一瞬间冻结,冻结在了那么炎热的日子里。
像绽放的烟花凝结,新的万众瞩目、追星捧月的生命诞生,在某些黑暗的角落里,一个穿碎花裙子的小姑娘被忘记了。她至此死去,取代她的是我。
那条裙子,我父亲因公务前去北京,辗转回来给她的礼物,给我的礼物。
…… ……
日落了。
日落了。
胃痛,手臂也痛。我好像又看见最后的太阳,高速公路上出租车载着她和一位老人,她是过去的我,但我不是她。
海浪的声音曾经是我最喜欢的声音。因为我长大在内地。可惜现在眼睛里蒙上了咸湿的水汽,视觉和听觉即将一同逝去。
欢乐的过往自眼前流过,现在我可以安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