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是什么?
高考是流动的阶级中唯一公平的力量。
而我终于顺着国家高等教育的阶梯拾级而上,却陷入了身边的人比我想象的还要优秀的苦闷。
打败必胜客
楚岚很难解释自己的某种情结。当她和身边一群刚认识的社团小伙伴推开必胜客的门,侍者冲她微笑时,有一丝腼腆就这样浮上了脸颊,化成了红晕。
有那么一点走神。
她拿起刀叉,看似熟稔地切披萨,每一刀都无比精准,仿佛已经设想过很多年。她忍不住拍着自己的胸口庆幸,虽然离第一次吃必胜客已经时隔了八九年,好在,这件事情没有什么技术难度,就和骑自行车一样上了手就不会忘。
她得意地笑起来,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嘿嘿,我可不是第一次吃必胜客哦。
楚岚今年刚上大一。和大多数人一样,顺着国家的高等教育体系拾级而上。18岁之前一直呆在一个南方小城里,普通的小康之家,父母文化程度不高也不低。好在她成绩一向不错,中考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高考挺争气又考到上海一所还不错的重点大学。听同学说,她所在的专业出国率还蛮高的。
从南方小城跑到上海,甚至考研、出国。她一直在跑,试着一步步迈出原本狭小的格局,扩大生活半径看到更为广阔的世界。
大学以前,她一直生活在家乡那个华东地区的三线城市里。曾经的曾经,小城只有肯德基没有麦当劳,后来才开始分城区,肯德基也不再茕茕独立,有了M记、DQ、德克士、必胜客……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和父母一起去上海的姑姑家,之后第一次去了必胜客。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似的,看见排队的队伍里有老外,表姐不用看菜单地说出“鱼籽酱海鲜法式酥盒”这样的高级词汇,还有表姐的沙拉怎么堆那么高,她不知道是左手拿叉还是右手拿叉去切披萨……
楚岚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忽然怀念起八年前的这件小事。她微微闭眼,回想起来那个小家子气、笨手笨脚的小女孩,心里温热温热的,有点可笑又有点心疼。
必胜客里全是鲜活的大学新生,整个人陷在高靠背沙发里拿着笔记本打字或者和同学闲聊。她落座后看了看四周,带点懵懂地问身边的连晟,“必胜客现在没有自助沙拉了吗?”
“自助沙拉?早就没了吧。反正我来这么多次没有见过。”连晟忽然有点腼腆地笑了,有那么点不好意思,“我也是高中后才来这边吃。”
男孩子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真诚又稚拙。她盯得有些仔细,于是看见了他脸上冒出的几颗青春痘,却无碍于他的形象。
她愣住了。
她在茫茫雪原里走了很久,迎面忽然撞见了一只温柔的鹿。
心口却微热。
就像是一道月光迟到六年后,给此景此刻披上一层温柔的薄纱。
她格外想穿越时光回去摸一摸小女孩的头。
中间的水分子
楚岚上了大学才发现自己除了会读书还真的一无是处,哦不,“会读书”这点特长也许还会在学霸云集的X大被碾压。
非北上广非省会非省部队高官非超级中学非竞赛牛人。
这句浮夸的排比式总结自然是楚岚同学,在见了上述去掉“非”的正例之后的总结陈词。
就像她刚来学校上床铺蚊帐时,室友顺手拿起她手边的一本《成为优雅女生的一百种方法》哈哈大笑,“多大人了还看这个”。
虽然和室友们混熟了以后,她明白这个小玩笑其实真的无伤大雅,但自尊或者说自卑的她,再也没有拿出过那本脑残的养成书。
宿舍里的姑娘大多是中产甚至以上,iPhone、iPad和MAC配备齐全,楚岚跟着她们一起吃完早餐去图书馆上自习,看着室友们轻薄时尚的MAC电脑,书包里足有五公斤重的笔记本沉重地压在肩上。她摇摇头,忽略了内心悄悄蔓延出来的那股意不平,骄傲地一仰头,我才不羡慕,国产性价比多高,对伐?
她不幸处于不上不下的那一列,不至于是“山沟里飞出来的野凤凰”高中时为了逃避缴学费故意翘掉班主任的每节课,上了大学还妄图用高中文科生那套,背歌星名字刷韩剧妄图勤能补拙弥补知识面的狭隘。却也不至于如那些家境优渥的本地姑娘得天独厚,每周五没课的下午都能拉着trunk回家宅。
她不幸地属于中间那撮水分子,有一点眼界,一线名牌也能从小四《小时代》的意淫中获取一二,却也仅限于知道。上大学之前,从未出入过星巴克、旋转餐厅。没有父母原始积累的成本,一腔孤勇,没有退路。以她的专业艰苦奋斗十年,也许才买得起上海郊区的一套房。
其中一个室友倪念雪是上海本地人,言行颇有女神范儿,又漂亮又才华横溢。
网购的台湾凤梨酥到货,倪念雪大方地分给了室友。
楚岚咬着凤梨酥,默默地想,一百多块才十个,果然土豪的世界她不懂。但人家消费水平摆在那里,她又凭什么要求人家戒奢从俭。就像人家也从未嗤笑过她的杂牌手机。她固然是小城姑娘,却也不至于玻璃心到认为人家是故意炫富。想到这点,她挺直了背,顿时觉得自己好像还不错。她忽然无师自通,比如,每个人所处的环境都不一样,一个优雅的女生应该学会理解别人,学会不轻易评价别人的价值观。
楚岚随口一聊,“我在亚马逊好书排行榜上看到了一套《南画十六观》,好像是讲文人画的。”
倪念雪点头,嘴角还沾着凤梨酥的碎屑,带着点亲近,“我可喜欢那套书了,朱先生学问做的很规范扎实”,然后不带一点炫耀,非常不经意地背出了几句里面的经典段子。
谈吐真棒啊。楚岚傻了眼。
她看着身边女孩洁白的脸庞,心里却再也没有一丝苦涩的妒忌。她曾经去过念雪家玩,让她惊讶的却不是漂亮的三角钢琴,而是书房里3000多册的藏书。人类智慧的结晶安放在典雅的原木书柜里,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念雪寒假去上GRE班时,她在小饭馆做兼职打寒假工。她麻利地收拾客人饭后的一桌残局,倒剩菜、捡碗筷、铺桌布。头发都好像沾了油烟味,她深吸一口气,却不再怨天尤人,抱怨原始积累的不足。
我只是觉得,我好像还不够好。
倔强的梅吉
每个素面朝天的女学生都要在上大学之后经历一番外貌的蜕变过程。楚岚也不例外,她和姐妹淘室友寻了个周日,坐地铁跑到五角场去买衣服。
售货小姐态度热情,殷勤地在换衣间外等候,这个劲儿让楚岚都不好意思不买了。
她从小到大都是跟着妈妈买衣服,妈妈买什么她穿什么,从来不挑。青春期里也不是没有萌芽过对外貌的追求,却都被妈妈掐灭了念头,“是不是谈恋爱了啊”。所以至今为此,向她表过白的男孩子一只手数的过来。
骨感的现实中,没有偶像剧中女王的衣柜,一出衣柜就脱胎换骨成bling bling的美少女。她挑花了眼睛,才穿上了倪念雪强烈推荐她穿的那件质地细腻的米色风衣,刚刚拉直的一头流水黑发散散地垂落在肩膀。
镜子里的自己熟悉而又陌生,好像是变漂亮了一点。她歪着头想,但也许漂亮的只是衣服。
却还是有些扭捏,她转过身,不安地小声问念雪,“你说,我忽然改变穿衣风格,好吗?会不会……”
会不会有人说我臭美啊用力过猛啊,会不会还没有以前顺眼啊……在尝试新的选择时,人们总是犹豫不决。
念雪眉眼弯弯地笑了,然后在她耳边说,“没有啊,我们都是大学生了不是吗?大家都在尝试新发型、新服饰。你并不比任何人差,不用太在乎那些路人甲的眼光。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荆棘鸟》里的女主角梅吉。”
她内心其实并不大相信,毕竟是个只要不丑都可以说清秀的年代,但她感激姑娘的善意,还是装作信服,礼貌地点了点头。
念雪却认真而执拗地扳过她的肩膀,目光清凌凌地,“楚岚,你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你真的觉得自己比别人差吗?”
她微微一愣,偏过头去看穿衣镜里的那个年轻女孩。镜子里的长发女孩抿着嘴唇,有着一张倔强而秀丽的面庞。眼里隐忍藏着的倔强骄傲居然和《荆棘鸟》里的梅吉不谋而合,有种出乎意料的神似。
她自然不会真的甘心。
从小学到高中,楚岚其实一直都是个在体制内走得很好的人。她学习不错,平常也会积极参加社团活动,却很少去想“我为什么要做这些”。更多的时候,也许只是因为这些是别人眼里“优秀的人应该会去做的事情”。她讲究效率,讲究结果,却很少想过自己是否真的热爱。
到了更为辽阔的天地,不再一切以成绩为前提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度在大学里都陷入了迷茫。当班委吃力不讨好,女生多的地方本来就有闲言碎语,打喷嚏打多了楚岚也会自嘲“是不是又有人在背后骂我”,有时候还会被辅导员批评“做工作不够主动”。学生会水太深,官僚制度让人本能厌恶。在精英大学里,看到了远超于自己之前世面的优秀的人,学会了沉默,学会了不再瞎积极,好像不再是高中那个骄傲得虎虎生风、叱咤风云的小姑娘。
表面上,她似乎学会了认挫,变得隐忍而平凡。实际上,她刷社团副本拍DV,该拿的证一个不漏,该考的托福也拿了高分,走过弯路,也上过正轨。
她微笑,仿佛在那一刻清澈地洞穿了那个虚荣又骄傲的自己,她轻声说,“我也喜欢自己像她。”
军训期间社团招新百团大战,楚岚兴致勃勃参加了微电影协会。她填下自己的联系方式的时候,旁边男生拿起手机拍下来,忘记关了闪光灯,一片刺眼的白光晃过她的眼帘。
她本来有些不耐,却在回头看清男生的清秀脸庞后,下一秒就笑得眉眼弯弯。本来就是一个社团的,互相交换了姓名和联系方式,和那个叫连晟的男生顺水推舟也吃了几次饭。
有时,她坐在图书馆里,看着窗外高大的银杏树会一阵恍惚。她还是高中那个用度数换取分数的女生吗,那个在新生晚会里唯唯诺诺屁都不敢放一个的女生,居然也开始游刃有余地参加部门聚餐抖机灵,装的一手好逼。而大一时只敢远远观望的时尚餐厅,也渐渐有了资本和勇气走进去。
上海总是在下雨。
楚岚的车技很烂,不会单手骑车,更不会打伞骑车这么高级的技能。一遇到下雨天,她就成了落汤鸡。
楚岚坐在连晟的自行车后座上,戳了下他的后腰,苦恼地问,“你知道怎么练习打伞骑车吗?”
“你不会没关系啊。会给我打伞就够了。”
语气和当初在社团玩游戏的时候,如出一辙。当时组队,连晟把她拉到了他们队,她抬头笑了笑“你到时候可不要后悔哦,我做游戏很笨的”。男生笑了笑,“没关系,和我在一起,包赚不输。”
楚岚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在发烧。这很不妙。
是谁说理工男不会说情话?啊?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入秋之后天气愈发冷,只穿一件单衣的楚岚缩了缩身子。
连晟注意到了,问道,“今天早上还看见你穿了件外套啊,你外套不会忘教学楼了吧,要不要回去拿?”
“唔……”楚岚支支吾吾,“今天看到一个妹子坐在窗户旁边冷得发抖,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就条件反射地把外套披在了妹子身上了。”
“……”男生哭笑不得,一脸无奈,“这么乐于助人。我简直怀疑你是不是有百合倾向啊?嗯?认识你以来,你都做了什么,给妹子打伞提包提行李箱,妹子生病了不仅买药还送妹子回家,你是要抢光我们汉子的活吗?”
“嘿嘿。”楚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能因为……小的时候呢,我就觉得妈妈很美很柔弱,我要努力学习来报答妈妈。长大了以后,秉持这种精神,对柔弱的妹子油然而生一种保护欲。”
“我说你啊……”连晟无奈地揉揉眉心,“我的小公主,你还是先把自己照顾好吧。出门不看天气不带伞,下雨了也不叫我来接你,每次都要把自己弄感冒了才好。”
——我的小公主。
仿佛温柔的流水脉脉流过心田。楚岚忽然瞬间失语,下一秒,眼睛微红。
高中时代,她也曾经碰到过公主病的同桌,当时只是叹息一声,人家有公主命啊。从没有做过公主梦的她,习惯了坚强独立,也习惯了难过的事情一个人扛,却有人真的当她是公主。
她吸了吸鼻子,坐在后座上,伸出双手,靠在了男生的后背上。
和连晟成了这座大学里最庸常的一对情侣后,他们并肩走在夜晚的操场边。篮球被拍打着,在水泥地上发出咚咚咚单调而冗长的音节。零散的人影被路灯描绘出浅淡的轮廓。
她心里想着,是牵个手呢,还是打个啵儿呢?结果楚岚越想越特么羞涩了。
连晟瞟了一眼身边暗暗羞涩笑的楚岚,笑着大力揽过女友的肩,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知道清晨四点钟的上海是什么样吗?”
然后缓缓掏出钱包夹层里一张高中的旧照片,楚岚凑过去看,没忍住,没品地“哈哈哈哈哈”差点笑岔了气。
虽然五官没有太大变化,但照片里那个戴眼镜的小个男生和现在面容清秀的高瘦男生气质简直截然不同啊。
于是在连晟羞恼的“你听我说,我很认真”的讲述中,楚岚奇迹般的安静下来,鼻子一酸,眼角居然隐约有泪。
原来这就是她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连晟是上海的本地学生,父母双公务员家庭。他先天高度近视,幼儿园就戴着眼镜,刚上高中的时候,大多人对连晟的印象是其貌不扬的瘦小男生。在那所看重素质教育的重点中学里,连晟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然而,一回他看电视,科比说没有人知道清晨四点钟洛杉矶的样子,只有我知道。
他咬了一口苹果,好啊,明天开始我每天早上四点钟出门打篮球。没有人知道清晨四点钟上海的样子,只有我知道。
他只是很单纯地想变高想变帅想被妹子喜欢,凌晨四点钟的球场上,一身狠劲的少年,孤独地一次又一次地投篮。
他把《乔丹教你打篮球》的VCD来来回回看了至少五遍,扫盲了之前看雷吉米勒雷阿伦等人pose学投篮的细微误区。新年去乡下外婆家探亲,他仍然清晨准时从床上爬起来跑步,没有塑胶跑道,他就跑乡间的小道。大概是一直积攒的生长素终于爆发,连晟终于在十八岁那年过了一米八。他做了视力矫正,加之打篮球非常方便社交,人际交往也开始风生水起,积极参加模联、竞赛。虽然活动霸让他缺少了一部分学习时间,但是最后的高考分数足以让他选择,除了复旦以外任何一所上海的高校。
后来,他也在香港维多利亚港看过璀璨灯火如不灭星辰,而那个穿越上海凌晨四点钟仍然一片车水马龙的少年却渐渐离他远去了。
连晟羞涩地一低头,“还有小学妹给我塞情书,哎哟还被叫男神了。”
楚岚一脸冰霜地踢了他小腿一脚。
原来他们的心里,都曾经饲养过一只意不平的野兽和带着戾气的灵魂。
她忽然想念起自己那个南方小城。
一只蛙的见识
回到家乡的第二天,楚岚是被鞭炮声吵醒的,紧接着就是汽车防盗器此起彼伏的“滴滴”声。她愤愤地看了看表,才5点多,天空仍然是暗灰色的。
父母和弟弟的房门紧闭,隔着门还能听见他们清浅的鼾声。她从椅背上抓起自己的羽绒服,转身出门。
公交车上,车窗外的树木不断后退,行道树层层覆盖着无限广阔的深蓝苍穹。楚岚一时有些恍惚。
不过一两年的时间,她印象里的那个南方小城却拔地而起了更多的高楼,连公交车的路数也从两位数跳到了三位数。
然而,大娘肥胖的臀部仍然坐在公交车车窗上,大爷从鞋子里抽出脚……却让她没办法皱着眉头,说一句“真没素质”。
她有些无奈,即使政府大楼越建越高,愚昧的曾经仍然蒙昧。她却没有资格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去横加批判家乡人的胸无大志、鼠目寸光。
她自嘲地摇头,毕竟是家乡,她生于斯,长于斯。难道去魔都上了一年大学,就自以为是带了江浙沪的优越感吗?
到了码头站下车,她想去便利店买瓶午后奶茶,却撞了个空。她愤愤地看着紧闭的店门,她大学城旁边的24小时便利店,搁到现在早开门了呢。即使在咖啡馆刷夜赶论文刷到夜里三点,仍然可以随意走进一家买份便当宵夜,还能顺便让售货员用微波炉加热一下。
郁闷死她。
却在转身的那一刻,望见码头上竖立着巨大的铁锚,长江两岸的风光以波澜壮阔的美感尽收眼底。她奇迹般的平静下来,仿佛一捧清雪洒灭了她心田的玫瑰火焰。
一艘艘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庞然大物满载货物,抛锚起航。护栏之下的岸边,底下人在钓鱼。暮霭沉沉中,锁江楼的宝塔若隐若现。
她看着冬天灰蒙蒙的江面,渐渐红了眼睛。那些砸死她的虚荣心,“阶级”,“出身”,“绩点”,“奖学金”,来自功利成人世界的一切都在银色的江面前灰飞烟灭。这是她读大学之后第一次回家乡,还是因为过年。她走出了这座南方小城一路漂泊,却忘了回头。对啊,她是怎么成为现在的她呢。
暮霭沉沉楚天阔。
这是一座平凡的城。
北方的孩子总是嫌弃北方城市面孔粗糙的天空,向往江南的小桥流水人家。可她居住的南方小城,它并不是个杭州那样的大美人儿,没有苏提春晓、曲院风荷。
曾经传说的周瑜叱咤风云的点将台,成了中老年人活动中心,无数小摊,还有乐活的老年人在跳广场舞。这个有着亚热带季风气候的江南小城,在“江南好”中充其量只能算一个小家碧玉。她曾经是那么多文人墨客的最爱,留下诗仙的千古诗篇;她也短暂地成为过英国租界,清真寺,教堂,曾经的教会学校,老餐厅……都是历史留下的的痕迹。她的重工业平淡无奇,发家致富的更多是靠航运还有旅游业。
所有人都急着向现代化迈进,却把历史抛在脑后。即使大刀阔斧的领导班子把它改造太多,却仍然有一份历史的质感,透过几百年的时光,色泽澄净地沉淀下来。
她用了十八年的时间,走遍了这座小城的每一条街道。她能够熟稔至极地穿过羊肠小道,去寻找那些隐匿于街角味道却格外好的小吃店。也能悠闲至极地抱着双臂,以一种难以形容的优越感看着那些走马观花的外来客盲目地来回奔往所谓的旅游胜地,外来客怎么会知道这座城市真正的旖旎风光,那些打着旅游的幌子的名胜古迹不过都是糊弄外地人的。
十八岁之前她总是嫌家乡太小,羡慕帝都魔都高快的生活节奏。后来她果真去了更大的天地,这座南方的小城却悄无声息植入她的心田,带着十八岁之前的所有记忆。即使经济不够强悍,地域也不够宽广,却是她居住了十八年之久的故乡。她生于斯,长于斯。少年的虚荣心,野心,还有随着血管流淌涌动的那股上进心,都是从这块土地上萌芽。
时间的母亲,包容了所有的美好与不美好。
十九岁的楚岚站在原地,仿佛看见了九岁的小楚岚坐在码头的石阶上,陪着爷爷钓鱼,笑得天真无邪。
爷爷是老一辈难得读过一点书的人,乡下进城高考考进了农大,大学毕业后在市政府谋得一份还不错的公差,摆脱了务农的命运,带着楚岚的爸爸一家举家搬迁终于成为了村里人人羡慕的“城里人”。
爷爷闲了退休下来,常常带着小楚岚去码头钓鱼。他忍不住讲过去的故事,带一点老年人小小的虚荣,“我可是我们当年村子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呢,大学生不像今天论白菜卖,当年可金贵着呢,国家还包分配。那时家里没有一分钱供我读书,我只有一件白衬衫,晚上洗了白天穿,晚上的时候就裸睡。宿舍过了10点就熄灯,我就跑到厕所里去看书……”
爸爸听出了茧子,“爸什么事情都经不住你夸这么多遍啊……”却忘记了他现在在市政府谋得的公差,正是爷爷退休后让给他的。
爷爷末了总要说一句,“岚岚,你要记得,知识改变命运。”
爷爷还曾经说过他们家族里明清时期出过一个状元,自诩自己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家里的祖屋上明清时期留下的瓷板画也算半个文化遗产了。
家人觉得渐渐糊涂的爷爷在说大话,她却将爷爷说的一切,奉若神明。
15岁那年,她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暑假回到乡下,瓷板画痕迹斑驳,祖屋外的参天大树仍然茂盛生长已经很多年。父母仍然坚持生了二胎,他们强调,不是重男轻女,而是希望老楚家后继有人。已经初具判断力的少女缄默着。她无法把省重点的通知书显摆给爷爷看了,因为,爷爷死了。再也不会有那样的老人,在病床里听她抱怨父亲的简单粗暴时,更简单粗暴的回答,“他要是敢再那样骂你,你就和我说,我来教训他。”可已经步入肺癌晚期的爷爷,再也没有力气打人了。爸爸唯一害怕的长辈就是爷爷。爷爷怎么会稀罕老楚家是不是后继有人,他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孙女了啊。
她泪如雨下。
爷爷告诉她,知识改变命运。
父母不解地问她为何在大学里远没有高中时的叱咤风云,她无法解释有些事情不能如同学习勤能补拙,疲惫的她有时候会烦躁地冲父母吼——
你们明白什么,你们在小城里坐吃山空,我却孤身一人在大城市里闯荡啊,我的同学们高中在练乐器画国画参加模联辩论赛时,我只知道K书啊。
他们更加不理解——那你回来不就好了。北大毕业的还卖猪肉呢,名牌大学生早就没以前金贵了。
然而,扒开岁月的蒿草,那个小时候被认定为“不实在”的小姑娘的野心从来没有真正被收敛。在见过更大的世面后,她开始明白自己的上限远比小时候想象的高远,她怎么可能还能够偏安一隅。也许这就是这座被称为“魔都”的大都市无与伦比的魔力,即使一路荆棘,这片土地却能够繁殖出理想的玫瑰。
她忽然想起看过的一段话——
人会长大三次。第一次是在发现自己不是世界中心的时候。第二次是在发现即使再怎么努力,还是有些事令人无能为力的时候。第三次是在明知道有些事可能会无能为力,但还是会尽力争取的时候。
命运是什么?一千个人手里有一千份不同的答卷,而她能做的,不过是尽力填出无愧于心的答案。
好在,人生不是一场考试,她有足够漫长的时间去填答这片空白。
食得咸鱼抵得渴
江面渐渐由灰色被一点点提亮,初升的朝阳如同一个煮熟了的鸡蛋黄,穿过牛奶般的薄雾,最终完全跳出了江面,金色的光线喷薄而出,照耀着整个码头。
就像史铁生的笔下——
“如同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她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
而她是爷爷的孙女。
早起晨练的老人们惊讶地发现,一个年轻女孩坐在码头边的台阶上,迎着初升的朝阳,捂住嘴巴,哭的旁若无人。
然而,小城姑娘——
你多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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