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子望大水,
哥哥接妹妹,
接回来搞么斯,
接回来挨棒槌。
——随州民谣
又到农历七月十五,我们随州叫过七月半,或干脆就叫过月半。这一天,也是祭祀亡人的日子。
下午四五点钟,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很刺眼。我开车,和媳妇一起,带着祭品,到郊外路边寻一个开阔的地方,用石灰画几个圈,留着出口,在圈里摆上纸钱、纸元宝等一应祭品,一边烧着,一边嘴里不停念叨逝去的亲人的称呼,让亲人们来捡纸钱。总有微风盘旋着火苗,将纸灰伴着青烟卷上天去,媳妇就说亲人们来捡钱了。待纸钱火焰化尽,我们依次对着出口磕头,念念有词地祈求逝去的亲人在天上保佑我们。待整个过程完毕,恋恋不舍地再看一眼几个纸灰滿地的圈,然后开车回家,今晚不再出门。
记得往年过月半,这一天中午,娘家人是要接出了嫁的姑娘女婿和外孙回家团聚的。我们随州有一个童谣:“白鹤子望大水,哥哥接妹妹,接回来搞么斯,接回来挨棒槌”。这个童谣说的就是女儿翘首等待娘家人过月半的邀请。中午,女儿女婿外孙们在娘家吃完了满桌子大席,下午就尽早回家,再和自己的一大家人在太阳落山之前一起给自己家逝去的亲人烧纸钱。
现在,由于城市化的进程,各家的兄弟姐妹包括孩子们早已天各一方,在各个不同的城市工作或定居了,要想在这一天拢在一起团聚吃个饭,真的成了奢望。包括祭祀,也只能各搞各的了。
这就是我们随州的中元节,外地人叫鬼节,或者叫盂兰盆节,我们这里叫过七月十五,或叫过月半,一个颇具仪式感的节日。它和清明节一样,是一个追思亡人的节日。和多年前稍有不同的是,随州近年来倡导文明祭祀,城区内禁鞭禁止燃烧纸钱,很多人便自觉地开车来到郊外完成这一套仪式化的程序了。
化纸钱就如同春节禁鞭,节日里没有了鞭炮的响声和弥漫的硝烟味道,就好像过年少了些许的浓烈。鞭炮会伤人,化纸钱会引起火灾,但这些传统顽固的根植于人们的记忆深处,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这些是陋习。
七月十五,注定是一个伤感、悲伤的日子。昔日朝夕相处的亲人己逝去,那份苦痛与无奈是任何语言都无法言表的。活着的人,注定要背负失去至亲至爱的痛苦。以前,我对清明节与中元节的感觉很淡,直到母亲去世以后的这几年,我才觉得这个节日的沉重,它总会让我无由地记起母亲生前的那些片断,记起那些再也不能触摸到的亲情。
都说七月十五这天,地府会放出全部鬼魂,用以赦免他们的罪恶,让世人超度他们的亡魂,使他们早日安息。我是唯物论者,从不相信这些迷信传说,但我感谢有这个节日,它能让我再次记起逝去的亲人。我愿意在这一套仪式化的程序里,在媳妇的絮叨和指点下焚化纸钱,叩拜亲人,因为它能稍稍减轻在我无望思念里的那份沉重。
人死当然不能复生,一切都消失了,火化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唯剩一抔骨灰。然而,我却希望人真的有灵魂。我想,人的灵魂应该是无形的,在人的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灵魂也就会飞离体外。虽然,我们活着的人看不到死者的灵魂,但死者的灵魂却能看得见我们,也能知道我们为他们所作的一切。因此,我宁愿相信人死后真的会有灵魂。
七月十五,绵绵的思念不知所起,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已经逝去的亲人们。深沉的记忆年年就在这一天走进一个疼痛的时刻,抹不掉、赶不走、挥不去......
母亲是在四年前仙逝的。四年前的10月16日傍晚,母亲突然觉得心脏一阵剧痛,正好在家的小弟赶紧把母亲送到了医院,诊断是心脏主动脉夹层,医生悄悄告诉我这病异常凶险。在医院的重症病房里,整整九天,我和 小弟日夜守在母亲的身边,但死神还是夺去了母亲的生命。母亲撒手的那一刻,我感觉我头上的天就象塌了,看到母亲的骨灰盒放进墓穴,我的心簌簌发抖。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再也听不到母亲喊我回家吃饭,再也不能和母亲促膝坐着拉家常,共同回忆在下乡的尚店火石冲冬天的夜晚,在火厢旁边,爸爸在案子上裁衣服、妈妈在缝纫机上缝衣服,我在旁边缀钮扣,大弟在旁边的摇篮里。夜深了,太饿了,妈妈就抓一把米,再把一个萝卜剁成丁,加水放入一个大陶瓷缸子里,搁在火厢边煨着,煨熟了就每个人吃几口。
如今,妈妈不在了,大弟也不在了。大弟是在母亲过世的前一年去世的,病因也是突发心脏病。在协和医院抢救了整整一天,还是撒手尘寰。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年轻的生命在我的眼前骤然消逝,听着弟媳撕心裂肺的哭喊,我的心阵阵紧缩,我紧紧的握着大弟的手,感觉到他的体温在一丝一丝地变冷,看着他的脸上身上慢慢失色,我彻骨生寒,心如刀绞。一母同胞,几十年的手足亲情,一起打闹,一起成长,“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是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啊。一刹那的时间,就这样天人永隔。
我知道,第二年母亲的过世,与大弟的病故不无关系,尽管平时,母亲装作没事的样子,但我知道母亲的心一定很痛,很痛。我记得,当那天我瞒着母亲先把大弟病故的噩耗告诉父亲时,父亲老泪纵横,嚎啕大哭。父亲的这一生,童年双亲病故,少年养父母病故,青年时上山下乡,一生坎坷,历尽艰辛,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掉过一滴泪。
岳父病故比较早,风湿性心脏病并发肝腹水,过世已经26年。岳母因高血压颅内蛛网膜下腔出血,过世也已8年了。岳父岳母在我的心中,是这个世上最慈祥最淳朴的老人。打从和媳妇结婚到他们过世,从来没有大声说过我一句,给个脸色都没有。记得刚结婚那阵七月十五过月半,岳父早早地打发内弟接我们回娘家,才使我至今对过七月半有如此清晰的记忆。岳父系着蓝色的围腰,在厨房擀面包包子的一幕至今还清晰刻在我的脑海里。和善的岳母总是不声不响地帮着我们带孩子做家务。媳妇总是说,如果岳母还在,逢年过节就有人叫我们了。每每想起媳妇在岳母的追悼会后封棺那一刻势如疯虎声嘶力竭的哭嚎晕厥,我的心中就阵阵隐隐作痛。
最不能忘怀的还有姥姥,姥姥过世也近30年了。爷爷奶奶在父亲童年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我就喊姥姥是奶奶。母亲说,我是在奶奶的怀里长大的。从生下来到下乡时的六岁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奶奶身边。奶奶说,我一岁左右出麻疹,出不了,她抱我坐了七天七夜,才捡回了一条命。
在尚店火石冲乡下的时候,放暑假了,最快乐的时光就是从乡下到城郊奶奶的家。舅舅是木匠,新做的椅子刚上的漆,我用砂纸在上面捣乱,舅舅说了我一句,奶奶不依了,拿棍子打了舅舅,舅舅委屈地找到妈妈说自己40多岁了还挨打。后来,我和媳妇结婚后,常常把奶奶接到家里玩,已经80多岁的奶奶,老了身体缩得比桌子高不了多少,还颠起小脚不住的往我碗里夹菜,媳妇吃醋说,你看,你的奶奶眼里只有你。
奶奶的过世是自然老去的过程,在医院里住了很久也没有查出有什么致命的病因。记得奶奶过世那天,我和母亲到二医院守护着,护士抽奶奶胳膊静脉的血化验,针管里的血淡得象水一样。我和母亲找到医生,要求给奶奶输血,商量就抽我们自己的,当时,护士抽了母亲和我的各一管血拿去化验,下午出结果。
可是中午刚过,奶奶就去世了。或许,她听到了我和妈妈的交谈,为了不让我们输血,就安祥地驾鹤西去了。
如今,我早已是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人了,对于生老病死,旦夕祸福,早已看开,天命无常,这就是自然规律。但每到七月十五,想起逝去的亲人们,却依然会有说不尽的思念,是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让我们燃起一盏心灯,让在天堂的亲人不再孤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