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半日湖的景色让人如痴如醉。
半日湖,在常州以傍晚落日之景成名,每到落日之事,夕阳余晖便洒满湖面,灿若瑰霞。可惜,今日的主角却毫无心思欣赏眼前的美景。
孟筠坐在半日亭中,手指一圈一圈地绞着丝帕,眼神发愣。
今日是家中替她决定,要与知府家的公子赵明峰相看,约在这半日湖。
据说知府家的公子之前一直在京城,不久前才回乡。
那日她偷溜出府,在城门口的老银杏树下,与一骑马进城的男子遥遥相望。这一眼,看得她怦然心动。
回府后,从父亲口中得知,知府家的公子也是今日进城。孟筠心中雀跃,说不定那马上之人就是这位赵公子。
“江樾,此情此景,赋诗一首如何?”赵明峰拍拍江樾的肩膀,拿起一杯酒,洒脱道。
江樾有些尴尬地笑着,今日本是明峰要与这常州富户孟家的女儿相看,可他心中不愿,故意带着自己来膈应别人。
赵明峰见孟筠低着头,唯唯诺诺的样子,心中更加不喜。他用手肘推了推一旁的江樾,朝他使了个眼色。
孟筠听到赵明峰说的话,抬起头来,望了江樾一眼。
熟悉的面容,遥遥一望,便无法忘怀。
孟筠笑了笑,“今日有缘一见,两位公子都是出自书香世家,想必文采不凡。”
赵明峰是看不起她的,见她如此说,更不想落了下风,催促道:“樾兄,人家都这么说了,还不快作首诗出来!”
江樾面对着孟筠,他其实今日刚来到半日亭,就认出了她是那日城门口银杏树下的姑娘。只是没想到,是赵兄家中替他物色的相看之人。
若是旁人,他或许还可以……
“落日半入湖,漾得金墨开。秋鹭爪为笔,点水画归来……”
回去的路上,孟筠念叨着这首诗。
方才赵明峰笑话江樾,说他枉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作出的诗竟毫无深意。可孟筠知道他是在迁就自己,以为自己出身商贾人家,必然不会读什么书。
想到这里,她无奈地笑笑,江樾也会这样想,赵明峰想必更是了吧。
回到家中,父亲便立刻叫她过去。
孟老爷很重视这门亲事,想和知府攀上亲家。士农工商,这商贾之流,在世人眼中终究粗鄙。
“筠儿,怎么样?”
孟筠摇了摇头,“父亲,我们……”
见她面有难色,孟老爷叹了口气,“不成吗?按理说不该呀……这知府大人早年间也是受了我们家恩的,还以为……”
“父亲!”孟筠打断了他,“咱们,咱们就不能不这样吗?那个赵明峰根本看不起咱们家!他们赵家虽然早年穷困,可他们自认是清流世家,如今又有官位,根本不想跟咱们家结亲。咱们……”
孟老爷被她说得面色铁青,“咱们什么?”
孟筠扭过头,“强扭的瓜不甜,女儿不想自取其辱,更不想孟家自取其辱!”
猛地一巴掌落在她脸上,孟筠往后一个趔趄。
“你说什么呢你!”
孟筠不可置信地捂着半边脸,咬着牙跑了出去。
晚饭也没吃,她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直到天黑。她知道父亲想改变自家的处境,可是上赶着和别人结亲,难道不是自取其辱吗?
敲门声响起。
“筠儿?”是婶婶的声音。
孟筠打开房门,只见婶婶端着饭菜,站在房门口。
孟筠的母亲早逝,婶婶将她视如己出,打理家事,照顾家中众人都毫不含糊。不过,她却是个苦命的人。
当年二叔成婚不久,便上京赴考,可一去就生死不知,毫无消息。
婶婶在孟家十多年,也没有孩子,却尽心尽力地扮演着儿媳的角色,毫无怨言,甚至操劳过度,患上了哮症。
“知道你与你父亲吵了一架,特地给你送过来,这饭可不能不吃。”
孟筠委屈极了,抱着婶婶便哭了起来。
婶婶也心疼她,“不要怪你父亲,他也是为了孟家。只是委屈你了……”
“我……我不是不愿意,若是两厢情愿,我不是不愿意……可,可那赵家人看不起我们,这又是何必?”孟筠趴在婶婶怀里,抽泣着。
婶婶摸着她的头,叹了口气,喃喃着:“傻孩子,你父亲也是为了你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会害了你的。”
“婶婶和二叔不也是……”孟筠猛地抬起头,说道。
婶婶的脸色变了,慌乱地眼神飘忽。
孟筠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有些内疚地离了婶婶的怀抱。
婶婶没有生气,只是温柔地说,“你二叔他一定还活着的。”
孟筠觉得婶婶自欺欺人,这么多年了,若是二叔还活着,就算不回来,又怎会一封书信都没有?
当年他们二人是父母指腹为婚,两家人是世交,从小青梅竹马地长大,关系也很要好。
孟筠郑重其事地看着她,“婶婶,父母之命的姻缘,值得您守护一生吗?”
说起二叔来,婶婶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羞涩。
“我与他是自小的情谊,他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自然是值得的。”
“无怨无悔?哪怕他走了这么多年没有消息?”
婶婶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笑着看孟筠,替她将掉落的发丝拢到耳后。“你若是和我一样,从小与他相处那么长的时光,就会知道他是多么值得了。”
孟筠不明白。
那时候,在他们都年轻的时候,也会和孟筠一样,偷跑出家去玩耍。也会在城门口的银杏树下嬉戏,他会将金黄的银杏叶别在她的头上,说她真是好看。
过了几天,赵明峰突然登门了。
孟老爷是受宠若惊,连连叫人斟茶倒水,恭敬得一点儿不像是未来的老丈人。
赵明峰坐了一会儿,不见孟筠,便问道:“不知孟小姐可在?那日在半日湖言语上多有得罪,回去后后悔不已,我想亲自赔罪。”
“在,在,我马上让她出来!”孟老爷立刻叫人去把孟筠叫出来。
孟筠虽不情愿,但还是得顾念父亲的面子。
她到了前厅,父亲又煞有介事留他们二人独处。
赵明峰的态度和前几日大相径庭,不仅给她赔了罪,还带了礼物给她。
孟筠有些奇怪,打开礼盒,里面是一支簪子,用金丝绕就银杏叶的样子,还挺精致。
“那日回去后,我是十分后悔,怠慢了孟小姐。不过幸好樾兄心细,指点了我,今日特来赔罪。”赵明峰笑道。
他这么一直对着她笑,倒让孟筠的背后生出些凉意来。
“赵公子言重了。”
她看赵明峰还是欲言又止的样子,猜测他此次前来可不只是为了赔罪这么简单。
“赵公子有什么话不如直说,不必如此为难。”
听了她这话,赵明峰可就不客气。
原来,他一直不满意这门亲事,虽然的确有不想和商贾之家结亲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有了心上人,之前那样对她,也是想让她知难而退。
他带着江樾一起去半日亭,也是为了表现自己对这门亲事的不满。
可是江樾和他不同,看出孟筠也十分为难,那日回去后,就劝赵明峰和孟筠直说,他相信孟筠不是一个不明事理的人。
“所以,孟小姐,还请你成全赵某。”说着向孟筠拱手作揖。
“他说,相信我不是一个不明事理的人?”
赵明峰连连点头。
孟筠不做声,想了一会儿。
“这簪子,是你自己挑的?”
“那倒不是,樾兄挑的,就当是给孟小姐的礼物了。”赵明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孟筠笑笑,想起银杏树下的那一眼,“你那个知己好友的确是比你心细。”
“那是,樾兄从小性子沉稳,在祖父母身边长大。哦对了,他过几日就要回京城了,听说他祖父身体不好,前日来信了。”
“什么,他要回去了?”孟筠惊声。
“快去请大夫!二夫人哮症又发了!”突然外头传来丫鬟的声音。
孟筠听见婶婶的病又发作了,心急如焚,顾不上赵明峰就往内院去了。
赵明峰也不好不辞而别,便也跟着她去了。
还好大夫来得及时,婶婶没什么大碍。问了问哮症发作的缘由,原来是误食了一些生的银杏果实。
安顿好了婶婶,孟筠才发现赵明峰还在。
“赵公子还有什么事吗?”
赵明峰看了看大夫正在写的方子,“二夫人的哮症看来是老毛病了,不知是怎么得的?”
孟筠和赵明峰走出去,“婶婶她日夜操劳,再加上心病吧。”
“心病?”
孟筠点了点头,“我二叔早年上京赴考,谁知一去不返,到现在还是全无消息。”
“京城……姓孟,常州来的……”赵明峰嘟囔着,“你二叔可是叫孟平?”
“你怎么知道?你听说过他?”孟筠惊讶地问。
赵明峰之前一直呆在京城外祖家,和官家子弟多有交情,他还真听说过孟平这个人。
他答应孟筠写封信给他的外祖家,打听打听这个孟平。
婶婶还未清醒,后来孟老爷也过来了,孟筠也没有心思多留赵明峰。
赵明峰告辞后,走到门口,却又被叫住。转身一看,见孟筠又追了出来,这才想起还有件事没做。
孟筠还没开口,赵明峰便说道:“对了,三日后晌午樾兄就从南城门出城回京了,我当日会去送他。”
孟筠愣了愣,仔细琢磨了他的这句话,笑着点了点头。
“孟小姐还有事吗?”赵明峰舒了口气,问。
孟筠摇了摇头,“赵公子慢走,另外结亲之事我会向长辈说明。”
赵明峰多谢一番便离去了。
三日后,孟筠想出门去买些丝线,一路闲逛着到了南城门。走了许久的路,丫鬟扶着她在银杏树下坐了会儿。
不出一炷香的时辰,便见到赵明峰和江樾相城门口走来。
赵明峰远远的望见了她,不怀好意地用手肘顶了顶江樾,“没想到她真的来了,你小子可真有心眼儿!”
江樾早就看见了孟筠,只是没有做声。
他自半日湖回去后,知道赵明峰对她无意,便直接和赵明峰挑明了。至于赵明峰到孟家赔罪,说的那些话也都是他教的。当然,最重要的是留下他三日后出城的消息。
两人到了城门口,开始和孟筠客套。
“这么巧啊,孟小姐也在这儿!”赵明峰道。
孟筠心中暗笑,这时辰地方都是他告诉自己的,自己出现在这儿也没什么奇怪吧。
江樾行了个礼,“孟小姐。”
孟筠也还了个礼,“江公子。”随后起身道,“我今日出来逛逛,买些丝线。”
看了看她身后丫鬟手上的篮子,赵明峰便幸灾乐祸地瞟了江樾一眼。
“听说江公子要回京,一路保重。”
“孟小姐也请多保重自身。”
三两句话后,赵明峰看不下去了,牵过一旁的马,“樾兄,快走吧!”
孟筠有眼力见儿,匆匆告辞回府。
她转身的时候,晌午的阳光照射在她头上,突然被什么闪了一下。
江樾定睛一看,原来是那支自己挑选的银杏簪子。
“樾兄?樾兄!”赵明峰大声地喊了两声。
江樾这才牵着马出城。
赵明峰送他出城,“人家是为了买丝线才出来的,又不是为了你,你笑什么?”
江樾转身看向赵明峰,欲言又止。最后摇摇头笑着说道:“你懂什么!我走了!”
赵明峰撇了撇嘴,“我不懂!你走你的!”
江樾离开之后,赵明峰很少来找孟筠。孟筠和父亲说明了不想和赵明峰结亲,大约孟老爷自己也感受到了赵明峰的不上心,不再说起此事。
这段时日南方流寇四处流窜,时常听说有打家劫舍,将整座城镇洗劫一空的事。孟家的生意做到四周邻县,有伙计打听到消息,有一股流寇已经离常州不远。
江樾时而来信给赵明峰,提醒他注意常州安全,有时候也会问候孟筠,大约念念不忘吧。
赵明峰借着打听孟筠二叔的事,也会偶尔将江樾的信送去给她。
孟筠见到信,却五味杂陈。想想看自己何苦那日到城门口见他,不过几面之缘罢了,又有什么将来呢?可也还是念念不忘。
婶婶的哮症一直不好,早年落下的病根,孟筠既希望赵明峰能带来二叔的消息,能让婶婶多年的等待有个结果,也希望没有消息,毕竟没有消息也是一个好消息。
知府大人收到流寇的消息后,立即命令全城保持警惕,城墙上、街道上日日都有巡逻的兵。
孟老爷为了安全起见,也不再出城谈生意了。
赵明峰身为知府的公子,也是领着一队兵,每日在大街上巡查。
孟筠被父亲叮嘱不能上街,只得在门口看看。头一次见赵明峰穿盔甲的样子,的确不像是一个纨绔子弟了。
赵明峰看见她,交代了后面的巡逻兵几句,便小跑着过来。
“赵公子。”孟筠朝他打了个招呼。
赵明峰面不改色地点点头,“孟小姐,在下正想来找你。你二叔的消息有点眉目了。”
孟筠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她确实没想过真的会有二叔的消息。
“我外祖父之前与一位叫孟平的官员有些交情,按照你描述的,那人有可能是你二叔。”
“那他现在在哪儿?”孟筠焦急地问。
“几年前,他已经离开京城,去其他地方上任,成了地方官。我已经托朋友去打听,只不过现在流寇猖獗,常州这里也不一定安全,恐怕要过段时日才有消息传回。”
孟筠点点头,“多谢你了,要你这么帮我们孟家。”
赵明峰抬手,“不必,孟家生意长远,对整个常州都有助益。我这么做,也算是常州府为了百姓。更何况,还有樾兄的嘱托。”
“樾兄……”孟筠想起这个几个月没见的人,低头叹了口气,还是多谢了赵明峰。
回到后宅,孟筠将二叔的消息告诉了婶婶。
婶婶听到二叔还活着,高兴地立马从病床上下来,说要去找他。
还好孟筠将她拦住,她如今哮症还没好,外头又有流寇之危,肯定是不能出去的。
“哎哟,你看看我,真是糊涂了……”婶婶身子弱,坐下喃喃着,面上是掩不住的笑容。这么多年,孟筠还是头一次见她笑得如此灿烂。
知道她盼着二叔,孟筠劝道:“如今至少是有了二叔的消息,早些晚些又有什么要紧,婶婶先把身体养好,咱们高高兴兴地迎二叔回来。”
婶婶笑着点点头,忽然又变了脸色,紧张地说:“现下外头这么乱,你二叔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听赵公子说,二叔如今在地方做官,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婶婶今日的药喝了没有?”
“已经喝过了。”她笑道。
孟筠见婶婶如今面色红润,也放心不少。
天黑了,孟筠回房。打开妆盒,拿出那支银杏簪子,又想起他来。
“你还会来吗……”
过了几日,孟筠去给婶婶送药,打开门却见她呆呆地坐在床边。
孟筠将药放下,问道:“婶婶怎么啦?”
她缓缓摇头,面色呆滞,轻轻开口道:“筠儿,你说,你二叔为什么考取了功名却不肯回来呀?”
孟筠被她这一问给难住了。
听到二叔还活着的消息,他们只顾着高兴,却忘了这个关键的问题。
是啊,他为什么不回来?答案呼之欲出。
当年他负气出走,那不回来也定是因为这桩不合他心意的亲事了。
“我昨夜想了一夜,我就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呀?”
“婶婶……”孟筠想劝她,却不知怎么开口。
突然下人进来叫孟筠。
“小姐,小姐!”
“什么事?”
下人喘着气,“赵公子……来找您。”
孟筠连忙出去,还不忘叮嘱婶婶喝药。
赵明峰仍然是一身戎装,站在前厅里等她。
见到孟筠,赵明峰欲言又止。
孟筠担心地问:“是出了什么事吗?是我二叔?”
赵明峰叹了口气,掏出一封信递给她,“你自己看吧。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不好说什么的。”
孟筠接过信,看见信封上写着“秀云启”。
秀云是婶婶的闺名。应该是二叔写给她的。
孟筠很想打开来看看,看看二叔为什么不回来。
“公子!公子!”忽然外面传来尖锐的喊声。
赵明峰突然神经紧绷起来,看着从门口跑进来的兵士,“出什么事了?”
那人气还没喘匀,“流寇来……来了!”
“这么快?!”赵明峰立刻整装跑了出去。
孟筠拿着手中的信,回了内院。她犹豫着要不要先看一眼,万一……婶婶身子不好,受不了打击怎么办?
都走到了婶婶的房门口,她还纠结着。
门开着,婶婶刚喝完药,见她站在门口不进来,疑惑着叫她:“筠儿?”
孟筠被她叫的回过了神,有些无措地走进去。
婶婶一眼就看见了她手里握着的信,问道:“这封信是?”
“这是……二叔写的。”孟筠把信搁在桌子上。
看到信封上的字,婶婶的泪就落了下来。
她没有打开信,只是捧起信封,抽泣着,“是,是他的字,我认得出!我们从小在一块儿写字的……我认得出……他写我的名字就是这样的……”
孟筠见她这样,心疼不已,等了这么多年,孤独了这么多年,如今只是等到了一封信,认出了几个字,便这样高兴?
婶婶收了收眼泪,将信封打开。
可是看了信的内容,她的神情却渐渐呆滞。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跌坐下去。
孟筠见她如此反应,连忙拿过信看。
“和离书……”
信封里一共两封信,一封是和离书,一封则对多年未归之事陈情。
原来孟平当年因为家中为他安排的婚事负气出走,可是在进京途中冷静下来,觉得对秀云有所亏欠。
秀云和他一样,是这场婚事的受害者。
孟家代代行商,孟筠的父亲,孟平的大哥希望能与士族结亲,以改变孟家的地位。秀云家中早年落魄,受孟家几金恩惠,与孟家一直有来往。
秀云之父是饱学之士,孟老爷早就想着让自己的弟弟娶了秀云,两家结亲。
孟平走后,曾将和离书和信件寄回常州,希望秀云能离开孟家。
可是她并未收到孟平寄回的信件。
看见婶婶呆坐着,孟筠拿着信,直奔父亲的书房。
孟老爷正发愁自己的生意因为流寇作乱而吃了亏,翻看着账本。
孟筠将信“啪”一声拍在案上。
孟老爷被吓了一跳,“没规矩!这是干什么?”
“二叔当年是不是有送信回来?”
孟老爷愣了愣,不悦地皱起眉头,“提他做什么,什么信?”
“这是二叔写的信,十多年前他就写过一封一模一样的,是不是?”孟筠盯着他问。
孟老爷站起来,“你这是什么态度,质问你父亲吗?”
孟筠冷哼一声,“我说的是真的对吧?你就是想把婶婶绑在孟家,我也是用来和知府结亲的工具是吧!”
面上一阵风过,左半边脸火辣辣的疼。
孟筠抬起头,见父亲恼羞成怒地瞪着自己,拿起信就跑出了书房。
此刻城门已经紧闭,流寇攻城,赵明峰正在城楼上指挥。
常州兵力不足,恐怕不能抵挡得住。
天色渐渐暗了。
孟筠待在婶婶屋里已经一整天了。
婶婶见到她脸上的红印很心疼,她也一样心疼婶婶,因为一封信,空在这个没有血缘的家等了半辈子。
父亲扣下了二叔的信,一直和儒士做着亲家。二叔以为自己解脱了自己,也解脱了秀云,心安理得地娶妻生子,加官进爵。恐怕二叔自己也没想到,十多年后又要重新写一封信吧。
厨房送药过来。
孟筠还是端到婶婶面前,“婶婶,身子要紧。”
她转过头来,眼中却无神,“筠儿,别听你父亲的,别和知府结亲。”
“婶婶……”孟筠想起赵明峰,又想起江樾,叹了口气。
“我和他,是从小的情分,却原来,他是不喜欢我的。其实我早该想到了,可每每想到此处,我都会骗自己,都这么多年了,何必执着喜不喜欢呢?”
“可是是否喜欢,是很重要的……”孟筠喃喃着。
没有一点儿喜欢,又怎么抵挡漫漫岁月呢?
“若十几年前,您收到了二叔的信件和那封和离书,您会怎么做?”孟筠问。
婶婶又陷入了沉思,如果能早收到……
“若我再年轻十几年,或许会听他的,和离吧……”
“那现在呢?”
婶婶眼神空洞,忽而转过头来望着她,又无奈地笑着,“我半辈子都过了,我还能如何呢?如今连一点儿念想都没了……”
她摇着头,握着孟筠的手,不停地说着:“不要像我……不要像我……喜欢才是最重要的……”她含着泪笑,“他不喜欢我,不喜欢……”
孟筠见到她这样,不禁想到自身,“婶婶……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她突然发了疯似的,捏住孟筠的胳膊,“你不能和赵明峰成亲!”
“不是赵明峰!”孟筠连忙否认,想让她冷静下来,“不是……”
“不是……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可他和赵明峰一样,也是世家子弟,我不敢。我怕父亲会顺水推舟,到时候我又成了高攀,那滋味不好受。可我忘不掉他……”
婶婶神情恍惚,也不知道在呓语什么,孟筠叹了口气,吩咐人送了热水进来,让她歇下了。
回房之后,她捏着那支银杏簪子。
“喜欢,是最重要的?”
外头隐隐约约传来打杀的声音,大约是流寇在攻城。城中人心惶惶,不能安睡。
天还没亮,就听见院子里乱糟糟的。
丫鬟来敲她的门,说二夫人不见了!
孟筠想起婶婶睡前那样子,她不会做什么傻事了吧?
她连忙穿好衣裳出去,走到前厅,见父亲也在。
“父亲,婶婶她——”
“别说了,我已经知道了。刚刚知府大人派人来,说赵公子收到消息,有流寇已经悄悄潜入城中了!”
“那婶婶如果出了门,岂不是很危险?”孟筠心里一急,“有没有人今晚见过她?”
“厨房的人说看见过她,说是晚上饿了,自己去厨房找点儿东西垫垫。”
孟筠觉得奇怪,婶婶从不在晚上吃东西,“不行,我要出去找她!”说完就跑了出去,叫上人就走。
孟老爷知道拦不住她,连忙多派了些人跟着。
天空从远处出现紫红色,大概是城门口的火把映红了天空。
常州城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孟筠让家丁都分散开去找,自己也一条街一道巷地奔走着寻找婶婶的踪迹。
眼看天就快亮了,可还是没有找到。
忽然后面传来马蹄声,孟筠警惕地回过头去,但还不见人。
身边的家丁有些害怕,“小姐,要不咱们先回去吧,万一遇见流寇怎么好?”
“不,我不回去。”孟筠也难免害怕,但是实在放心不下婶婶,还是想找到她。“赵大人在城门口守着,流寇应该不会这么快进城的。”
孟筠刚想继续往前走,就听见身后的家丁喊了起来。
“是流寇!是流寇!”
孟筠没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差,竟然真的碰见流寇,难道城门失守了?
不远处大约十几匹马狂奔而来,那些骑马的人早已经看见他们,这整条街上只有她和两个家丁,避无可避。
“快跑!”
孟筠和两个家丁一路往前逃,可是人怎么可能跑得过马,后面的流寇很快追了上来。
孟筠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不停地跑,知道后面传来家丁的惨叫声。
“啊——”
孟筠不敢回头,但她知道家丁死了。
突然身侧出现了一匹马,流寇追到她身边,随后超越了她,将她前后围住。
孟筠跑得快没了力气,喘着粗气。
十几个人在马上盯着她看,为首的那个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想不到这个时候,大街上还有这么个姑娘,长得不错么!”
“大哥,要不带回去?”
“当然得带回去了,到时候这常州的姑娘随咱们挑!”
“哈哈哈哈哈哈……”一伙人笑得让她觉得恶心。
趁他们调笑的时候,孟筠摸到了头上的银杏簪子。她一把抓下来,冲向为首那人,将簪子一把扎进了他的马脖子。
“嘶——”随着马的一声惨叫,人和马一块倒在了地上。
孟筠趁机钻了空缺,往前跑去。
其他人连忙去帮忙,那为首的贼寇从地上爬起来,气急败坏,“快给我追!”
剩下的人立刻都去追赶孟筠。
为首的那人从背后拿下弓箭,对准不远处的孟筠,“奶奶的,敢耍老子!”
一箭离弦,朝孟筠而去。
孟筠还在不停地跑着,她能感觉到剩下的流寇快追上她了。但她不知道那支箭也快追上她了。
就在此时,两支箭在她背后相撞。她也体力不支,摔倒在地,流寇都围了上来。
她看到侧方有一队人马赶来,最前面骑着马的人正拿着弓箭。
刚刚那支箭是被他射出的箭挡了。
那人继续放箭,身边马上的流寇都陆续中箭倒地。
后面为首的贼寇追上来,拔出刀砍向她。孟筠拿胳膊一挡,手臂上划伤了一道。
那贼寇继续向她砍来,她避不过去了,闭着眼转过头去。
可这刀没砍下来。
孟筠睁开眼,那人胸口中了一箭,慢慢倒了下去。身边都是死人,弥漫着血腥味。
她捂着手臂上的伤口坐在地上,看到不远处射箭的人骑在马上,背后是初晨熹微的天光。他一身甲胄,和那天进城时翩翩公子的模样截然不同。
江樾下了马,小跑过来,“你没事吧?”
孟筠手臂上还在流血,可她好像感觉不到痛,直愣愣地看着他,突然大哭了出来。
江樾被吓了一跳,慌张地一边帮她抹泪,一边安慰着,“没事了,没事了,我帮你包扎,是不是很疼?没事了……”
江樾将她带到了常州府衙,替她包扎好伤口。
孟筠终于止住了泪,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确实吓到了。
江樾坐在她身边,看她平静下来,从怀里拿出了那根银杏簪子。这是士兵在收拾时看到的,大半支都插进了马脖子里。
他弄干净了,戴到孟筠头上,握住她还微微颤抖的手,“我来晚了。我很想你。”
孟筠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我……也是。”
“收到明峰的信,你不知道我有多着急。”他皱着眉,眼波流动,孟筠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心里涌起一阵温暖。
“常州失守了吗?其他流寇呢?你怎么会突然回来?”孟筠嗓子有些哑,轻声问。她还存着些理智,想着婶婶。
江樾这次回来是请命扫除常州附近的流寇,他挂念着孟筠,日夜兼程,总算及时。
“放心吧,你遇到的流寇是潜进城中做内应的,外头的贼人也被我带来的人剿灭干净了。常州城没事了,放心吧。”
“可是我婶婶出去了还没找到!”
江樾轻拍她的背,安抚道:“我先送你回家吧,府衙会帮着找的。”
孟筠点点头。
到了府衙门口,正好赵明峰回来。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个女孩儿,扑到了他身上。
赵明峰吓得不轻,十分震惊。
那女孩儿喊着:“你个没良心的,也不知道写封信给我,要不是这次偷偷跟江樾哥到常州,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见我了!”
原来赵明峰的心上人是这样的姑娘,大胆,明媚,让人看着就喜欢,多半也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赵明峰看见江樾和她,不好意思地让那女孩儿松开手。
“樾兄,辛苦了。”
“你小子顶这么多日,也累得够呛吧。”江樾朝他肩膀上轻轻打了一拳,笑道。
赵明峰笑了笑,看了一眼孟筠,又敛了笑意。
“孟小姐,二夫人找到了。”
“真的?太好了!”孟筠高兴极了。
江樾马上送她回到了孟府。
到了门口,孟筠就觉得不对劲儿。大门敞开着,门口一个人也没有,还有隐隐约约的哭声从里面传出来。
她心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看她脸色不对,江樾拍了拍她的肩,和她一起进去。
进了门,大厅里置着一副棺材,孟筠的心像是被急流冲了一下,身体也踉跄了。腿一软,她习惯性地拿手臂在墙上一搁。
江樾立马扶住了她,没让她跌下去。
伤口传来的刺痛让孟筠清醒一点,站稳了身子。
孟老爷在厅里瞧见门口的二人,叫人送孟筠回去休息。
听找到婶婶的下人说,是在城门口那棵老银杏树下找到了她。寻到她时,人已经没了气息。
尸体停在厅里,马上就有仵作验。
仵作说是食了太多的生银杏,她又有哮症,窒息而亡。那日下人在厨房遇见她,大约就是去找白果的。
她死,也要去那棵银杏树下,是真的忘不了少年时的情谊啊。过了这么多年才知道真相,往后日子,她也不知道如何自处了,唯有一死,才能让她解脱。
婶婶下葬之时,墓碑上本称作“孟方氏秀云”,但孟筠求了父亲,只让她称作是“方氏秀云”。
大概是觉得对不住她,孟老爷竟然应允了。
从今往后,她只是她自己,不再是孟家的附庸了,也不再和孟家有任何关系。绑在大宅院里守了十多年的活寡,秀云,终于自由了。
孟筠跪在她墓前,一动不动。
江樾怕她跪久了出什么事,劝她回去,“你这样不吃不喝,婶婶也会不放心的。”
“让我再陪陪她吧,她这辈子都很孤独,她不懂别人,别人也毫不体谅她……很苦。二叔一走了之,送一封信,就此了事。父亲只是利用她,想让孟家成为名门。我们孟家的男人,还真是……”她咬着牙,长舒了一口气,“他们都不在乎她的想法,她的感受,只是把她当做物件一样,想甩开就甩开,想绑住就绑住。”
江樾很受触动,沉默了良久,问道:“那你呢?你不想被绑住,以后……”
孟筠站起来,转过身面对他。看着他的眼眸,孟筠知道他想问什么。
“我是商贾之女,你是士族子弟,我不想高攀你。”
“那天你站在银杏树下看见我的时候,知道我是谁吗?”
孟筠摇了摇头。
江樾轻轻握住她的双手,“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你是谁,直到在半日湖遇见你。我劝赵兄与你解除婚约,借他的手送你银杏簪子,让他告诉你我回京的日子,就是想见你,就是不想和你没了联系。所以没有什么高不高攀,你我从开始就无关家世,只是难以忘了,只是喜欢而已。”
只是喜欢而已……
“最重要的……是喜欢……”
孟筠想起婶婶喃喃着的那句话,喜欢,是最重要的。
“流寇已经剿灭,三日后我就要回京复命。我不会凭家世,我会凭自己的本事闯出一番天地。你愿意跟我走吗?”江樾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她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汗,和眼中的不安。
孟筠没有给他答复,只说要想想。
三日后,江樾和赵明峰都要回京复命,知府在城门口替他们送别。
江樾没有听知府在说什么,他望着那条街,一直没有等到那个身影。他摘了一枚银杏叶,藏在袖中,和赵明峰一起出了城。
跟在赵明峰身边的小姑娘一路叽叽喳喳个不停,盯了江樾许久,“江樾哥,你是不是有心事啊?”
赵明峰向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再问。
一队人马快要走都十里长亭处,小姑娘远远看见亭中有人,“你们看!那人是不是来送我们的?”
江樾心中咯噔一下,远远望着长亭中的人。
长亭外,拴着一匹马,一人独立亭中,头上的银杏簪子在阳光下发出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