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完十七级楼梯,我步入他的寓所。
灰尘的微屑在苍白阳光的照耀下飞舞,浓烈的化学试剂的味道迎面扑来。壁炉里火焰烧得正旺,爆破的小团空气发出令人不安的窃窃私语;上方,一叠信件被折刀插住,“头盖骨先生”正瞪着空洞无光的眼睛,要不是我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我会真的感到它开裂的鄂骨正在努力摆出一丝微笑。我盯着它有些入迷了,以至于差点被一双张牙舞爪地横躺在过道中央的的波斯拖鞋绊倒。我有些好奇,正想拿起来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放着烟草。
“你好。”他低沉的声音陡然响起。
我猛地转向声音的来处。
正如我所预料,他卧坐在一把厚重的橡木躺椅上,双脚搁置在炉火附近的天鹅绒软垫中央,如果没有超过六英尺的颀长身材,恐怕谁也无法完成这一慵懒而优雅的坐姿。他背对着窗户,习惯性地把自己置于逆光的位置。这样他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观察来访者的特征了。我暗想。虽无法看清他的脸,但凭借我对他的了解,他此时一定闭着眼,双手合十,指尖轻轻抵在下颌处。他做出这个动作,就意味着要开始接受新一轮的智力挑战了。
他说话时并没有改变姿势,但我猜,从看到我的那一刻起,到此时这不过短短两分钟的时间里,他从我身上推理得出的信息,甚至会比我自己的记忆更加精确。
“你好,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听见自己干涸的声音极不情愿地从喉咙中挤压出来。
他的肩膀似乎动了动。我推测他这时睁开了眼睛。
“华生医生不在,他去退还昨天新买的羊绒围巾了。一踏进那家商铺,我就知道那个老板本性并不诚实,可人类无知的倔脾气天生排斥一切理性而明智的意见。”他有些不耐烦,接着停顿了一下,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道,“所以,在这位可亲的朋友和助手到来之前,我不接受任何案件的委托。亲爱的小姐,我想你得稍作等候了。”
我迟钝而笨拙地答应了一声,有些为难地寻找着房间里可以落脚的地方。地板上四处堆放着档案夹和文件的纸张,几本破旧得封面脱落的书歪歪扭扭地倚靠在一个类似三叉戟的奇异器物旁边。就在他躺椅的左后方那条椅腿处,放着一个木质托盘,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半杯咖啡和沾满油渍的餐具。
“我来这儿不是为了委托案件,福尔摩斯先生。”
他嘴里嘟囔了几个含糊不清的词,紧接着轻快地从躺椅上跳下来。待他完全伸展开身体,我才发觉他比我想象中还要高,也更魁梧些。他擅剑术和枪法,还是轻量级拳击冠军,这些我都知道。
他向我走来,在离我三英尺的位置站住了。我这时才看见他轮廓分明的脸颊,干净得没有一丝胡须,这使他显得很年轻。他的眼窝深陷,却并不妨碍我感受到他眼中威严的目光,饱含着渊博的学识和凌厉的洞穿力,这又使他获得了比在这个年纪应得的更多的尊敬。
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我的脸,露出疑惑的神情,好像正在回忆着什么。突然,他前倾了一下,在我以为他即将栽倒在地的时候,又连续后退了几步,伴随着一声小小的欢呼。
“噢!当然,当然……你不是,不然你早餐怎么会吃香肠和焗豆!”他快速搓着神经质的双手,深呼了一口气,重新在躺椅上端正地坐好。我不知道他昨晚是否睡了觉,也不太确定在他拥挤的书桌上瞥见的针管里是否盛放着7%可卡因注射液。
他面露喜悦,这才邀请我在他左手边的一把造型简洁的扶手椅上坐下。
“真是太抱歉了,我的朋友,请原谅我未能在第一时间认出你,毕竟已经过去……十年了。那时你还是个孩子。”他微微皱了皱眉,轻轻咳嗽了一声。他冷酷的内心中竟然还能体会到微妙的尴尬,这令我有些吃惊。
是的,那时我还是个孩子,而他是我的英雄。
“福尔摩斯先生,你现在知道了月球是绕着地球转的吗?”我不是故意开这个玩笑的。
“哦是吗?显然时至今日,这仍然是个不足以让我记住的无聊的信息。”他饶有兴趣地挑了一下眉,从他忍住的笑意中我看出他这样回答只是为了满足我的玩笑。
但这没关系。我想。
他很少对一位不速之客表现出友好。然而实际上,我并不算一位不速之客。虽然来自另一个年代,但他认识我。他没有解决什么宇宙和虫洞的难题,而是通过一种超自然的方式认识了我。说来你可能不信,人们早就可以不借助任何科技手段,穿透时间,穿透生命,在神经元的密切关联和偶然的肆意组合中,搭乘记忆的忒修斯之船,去见任何你想见的人。
我十岁时,受到古老和神奇的引力,站在凳子上,踮着脚从巨大的书柜中鬼使神差地抽出一本书。如果我知道当时福尔摩斯先生就坐在我背后,吸着他钟爱的石楠根烟斗,我就该回头看一看。我甚至都闻到了烟草燃烧的呛人气味,可惜,我只把它当作了来自时间洪流漫无目的纠缠于幻灭的微生物,寄居于笨重的颗粒状物所引起的鼻腔敏感。
“没有人比得上你,福尔摩斯先生。你改变了我一生的走向。”我是说真的,请你相信我,你改变我就像改变了华生,我们都是被忧郁侵扰的人。华生遭遇了战争的惨痛,而我遭遇了亲情的分裂,是你把我们从过去的创伤中解救出来。你完成的不仅是正义的事业,福尔摩斯先生,你完成的是生命的事业。
“理性,热情,低调,大概连你自己都不相信这是你身上的美好品质。它们影响了我整个的成长历程。”我想起那些关于苏格兰场的窘事,你丝毫不加掩饰的自大,和不可捉摸的英式幽默。你注定会得到所有人的爱戴,不是在故事的开头,而是在结尾,在划下句号的那一刻,在与你的手指尖交错却未能触碰的那一刻,在我明白即将与你的生命脱离一切干系的那一刻,对你的思念之情开始涨潮。
“你是一种会进入思想的声音,一种未经污染的、典雅的、梦幻的指导。你给了我理想,要知道,这样东西很多人一生都未曾真正拥有过。”
窗玻璃上开始起雾,将外面的夜色和街灯晕染起了毛边。福尔摩斯先生静默不语,他齿轮般准确的大脑在这一刻停止了急迫的运行。他很累了吧,站立了一个多世纪,只有华生在他身边陪伴。“The woman”大概自从《波西米亚丑闻》案之后就再也未曾联系过他,赫德森太太也会嫌楼梯太长。一旦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那也是真相。
真相就是人是孤独的动物,连福尔摩斯先生也无法幸免。
不,偏偏是福尔摩斯先生,才亲手执舵撞上了隐形的孤独冰川。
但是,孤独是项奢侈品,先生,我庆幸你拥有它。
“你可以为我演奏一首小提琴曲吗,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闭上了眼睛。
有些许瞬间,我出现了微醺的幻觉。他不知从哪里,似乎是臃肿的睡袍里,似乎是地底下,似乎是云彩上,掏出那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我还没能将那玄光的质地看清,耳畔就响起了那稀薄的搁浅般的音乐。
“噢,我的朋友——我从未解过一个案子,能让我不再感到窒息。”他配合着琴声,用一种史前的余波对我说话。“我很欣慰,自己曾在你的生命中扮演过这样重要的角色。但是,我无论如何也只是一个角色而已,是无法承受之轻。我们要说再见的,不是吗?你是我的最后一案,你长大了,我便毫无用处了。我想我会成为一个养蜂人,尝试昆虫学的研究。”
“这间公寓怎么办?”我问。
“当然是交还给赫德森太太。她也许终于能够享受一个平凡而安详的晚年了,而不是被我凌晨四点练枪的声音吓醒。”他狡黠地一笑。
“那华生医生呢?”
“他自然会得到一个美满的家庭生活——这不就是平庸的人们都会做的事吗?”他冲我眨眨眼,“他会很幸福。”
“你会幸福吗,福尔摩斯先生?”
他难得地迟疑了一秒,随之把小提琴放下,爽朗地大笑了几声,走到我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看来你还没有参透这个世界的秘密,小姐。有些人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属于幸福,你该记住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