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公元2030年,世界范围内爆发了一场罕见的致命病毒。
不分国界,不分种族,不分年龄和性别,病毒看似无差别地袭击着每一个人,短短五年间,全球总人口下降了50%。
就在全人类陷入空前的恐慌时,世界卫生组织发布了研究结果:病毒来源不详,传染方式不详,唯一确认的是死亡征兆——死者生前产生了强烈的情绪波动。
这个结果很快得到了各国医疗机构的证实。人们把这个病毒称作“情绪病毒”。
第一章
公元2038年,北京。
昏暗的天穹笼罩大地,一如人们低沉的情绪。
我站在大楼楼顶,听着耳边呼啸而过的疾风,望着远处高低错落的建筑,缓缓张开双臂,心情无比舒畅。
白衬衣、黑长裤,摆放整齐的皮鞋,还有一封薄薄的书信。这是我告别世界之前,最后几分钟的演出。
兜里还有一包烟,我熟练地抽出一根,点火,深吸,轻吐。青烟转瞬淹没在空气中,思绪却暗自升了上来。
说来可笑,我曾经三次站在这同一个地方。
二十年前,全京城都沉浸在炒房的热潮中。我一个人爬上屋顶,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车流,心情无比沉重。城市那么大,却找不到一个容身的地方,我对社会失望透顶。
十年前,金融危机席卷了全中国。房地产泡沫引发信贷危机,政府调控无力回天,我拿着一夜之间变成废纸的房产证,望着风声鹤唳的高楼大厦,感觉自己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
五年前,情绪病毒肆虐全球。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成千上万的人正在死亡,在我身边,同事、同学、亲人、孩子一个接一个离去。当世人恍然惊醒,一切都是情绪作祟时,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年迈的母亲了。
以前,我常常在夜里辗转反侧,害怕自己就是下一个死去的人;现在,每天早晨睁开眼睛,我只遗憾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孩子离开的那天,妻子抱着我失声痛哭。
从那之后,妻子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不哭、不笑、不说话,像一具丢掉灵魂的躯壳,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
于是我辞掉了工作,在家里陪她。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会吭声,但我还是喋喋不休地说。说我追她时的忐忑,说结婚时的喜悦,说孩子诞生时的激动。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露出一丝挤出来的笑容。
整整一个月,我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把能讲的事情都讲了。那天晚上,妻子第一次进入了梦乡,睡得很沉、很安详。只是再也没有醒过来。
如今,轮到我反复问自己:“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却没有人跟我讲话了。
妻子死后,我回了一趟老家。航班一个月才有一次,高速公路荒芜到长草,我选择了最枯燥的方式,火车。
十二节长的列车里,坐了不到二十个人。他们大多只顾蒙头睡觉,少数几个人望着窗外发呆,我拿着扑克询问了一圈,只有一个人愿意和我打牌。
那是一个留着可爱的小胡子、年纪三十上下的小伙子,他看上去精力充沛,目光有神,就是身体有点干瘦。
我问他两个人该玩什么,他说抽鬼牌吧,谁输了就讲一个亲身经历的故事。
我那天运气特别好,玩了将近十局,只输了一局。
他是个守信的人,也是个经历丰富的人。他讲自己的家庭,说人生就像海上冲浪,当一个大浪打过来的时候,你不知道会浮得更高,还是就此沉没。他跟风投资房地产,狠狠赚了一笔,又在泡沫破灭之前及时抽身,保下了全部身家。但是他的妻子是一个只能共苦不能同甘的人,不久就把财产挥霍一空,跟另外一个富商好上了。
他一气之下卖掉了房子,开始到处旅游。他去过南美雨林,去过北欧雪场,去过南极,去过沙漠。他说印象最深的是两个地方。其一是地中海上的一座环形小岛,岛中央塌陷成一个很深的湖,很多游客来这里潜水。他最喜欢潜到水下一两百米的地方,张开身体,静静地漂浮在水中。那里很安静,世界只剩下一片黯淡的幽蓝。
躺在水中,能感觉到灵魂慢慢离开身体,他说,那里一定是阴阳交界的地方。
另外一个地方是东非大峡谷。那里有一个滑翔伞极限运动,游客背着滑翔伞,跳进不足二十米宽的峡谷,从一头飞到另一头,非常惊险刺激。
据说死亡概率是千分之三。他去了三次,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从此他觉得自己命不该绝,应该好好地活下去。
在他讲故事的过程中,越来越多的乘客围了过来,似乎大家都不困了,窗外的景色也没那么诱人了。
到我输的那一局,我讲了妻子生前最后那段时光。我的语气很平淡,好像在说着很久之前的故事。不过讲完之后,我发现他眼眶有些发红。
我有点惊讶,又有点好奇。我觉得跟他的经历比起来,我的故事太平常了。没想到,他握住我的手,感动地说道:大哥,你是个好丈夫,你的妻子一定很爱你。
我勉强笑了笑,说了一句:“谢谢。”
最后一局,还是他输了。火车渐渐慢了下来,他看了看窗外,神色有点局促。
他说自己快到站了,能讲的经历都讲完了,最后一个故事,他想讲一讲这之后就要发生的事情。
“一个月前,我还在北海道捕鱼。”他说,“有一天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那个人打来的。天知道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号码。”
他口中的“那个人”,指的就是妻子的出轨对象。
“他告诉我,妻子感染情绪病毒死了,尸体送回了老家,要我回去处理后事。”讲到这里,他开始搓手,抖腿,时不时地中断说话,“老家就剩她老爸一个人了,料理不过来……”
说到这里,火车骤然停下,他立刻变得焦躁不安,手里死死攥着旅行包。我看出来他在犹豫要不要下车。
“你们还没有离婚,对吗。”我问他,他点了点头。
“那就去吧。”我说道,“那里才有你要的结果。”
他怔了一会,“嗖”地站起身来,“谢谢你,大哥!”
我目送着他匆匆离开,火车启动的那一刻,他正好跳下车,回头冲我使劲挥手。
我忽然有点后悔,没来得及问他的联系方式,如果有机会,我很想听一听最后这个故事的结局。
周围的观众渐渐散去,我也开始收拾无人问津的扑克,无意之中,我发现小鬼牌有点不对劲。牌背面的一角,有一条指甲划出来的痕迹,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察觉到。
他是故意输给我的吗,我惊讶回望,小站已经被火车远远地甩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