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姑母是奶奶三双儿女中的老大,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妇女。
我脑海中还有对她最初的印象。在天空中仍有疏星闪烁,微微露出天明的迹象时,她早已穿好带着灰色印花的褂子和黑色的粘着些许泥土的旧裤子,用缺了几个齿的木梳,一点一点梳开她的及腰黑发,再仔细池盘起来,用半盒黑色卡子别好,最后用手蘸些水,把黑发抹得平平整整。
此时,东方隐约露出鱼肚白,在她的长发上投下一丝光亮,也映进她清澈的眼睛。她看见我醒了,用粗糙却温暖的手替我掖掖被角,让我再睡一阵儿。
我睡了一阵儿的功夫,她就从屋里忙到屋外,从屋外忙到侧房,再从侧房,到一天开始的地方----厨房。
当我还依恋于炕头温热的舒适与惬意时,大姑母已经在厨房忙碌了。
沾着清晨微凉的露水的土豆和玉米在地上默默等待着被蒸煮,大姑母接满了一缸冰凉的井水,冲洗好她刚摘来的玉米和土豆,用一把老菜刀嗖嗖几下削好了皮,一股脑丢进灶上的大锅里,熟练地架好柴火,引燃,盖好大锅盖。
火苗雀跃地舞蹈着,把大姑母亲瘦的脸颊和高高的额头映得通红。
当厨房的第一缕炊烟袅袅升起,院子里的狗们轻吠时,太阳终于从东边的树林里升起,在院子里洒下一片温暖的气息。
但这座院子并不是阳光唤醒的,它是在大姑母盘发时清醒的,是在大姑母烧热水时伸懒腰的,是在大姑母推开厨房门时起床的。
当小院里满满盈盈都是玉米土豆的香甜气味时,我被诱惑着起床。大姑母瞧见我起来,从锅里挑一个最大的玉米棒子,笑眯眯地递给我。我就拿着小板凳,坐在阳光里,啃着热气腾腾的玉米。
而大姑母此时仍不休息,她喂完我,还要接着喂猪、喂狗、喂鸡。她的步履匆匆,在每一个清晨都走过小院每一处角落,鞋底沾满了草籽与泥土。
中午时分,她才难得有时间小憩一会。而当我从闷热的午后醒来时,大姑母早已不见人影。我焦急地循着聒噪的蛙声,沿着弯弯曲曲的下山丘的路,顺着高低不平野草丛生的田埂去寻她。走过大姑母家的杏树地,走过白菜地,走过韭菜地,都找不见她的踪影。我不由放声喊大姑母,听见大姑母的应答,我就循声去找她。穿过密密麻麻的层层玉米,我才看见了她。她包着蓝色头巾,带着薄口罩,扛着一把铁楸,俯下身子铲着干枯了的玉米杆。她的麻布上衣已经被汗湿透,一圈圈汗渍重叠起来,像太阳的光圈。
大姑母见我来了,问道,你怎么来了?赶紧回去吧。一边说着,一边手底下利索地铲着玉米杆。见我站着没走,她又摆手示意。
顺着来时的路,我缓缓而归。站在小山丘的油路边上,我掂起脚尖,想再看看她的身影,但只能隐约看到那一抹蓝色在玉米杆之间穿梭。
有一年夏天,大姑母被蜜蜂蛰了,手指粗肿得如一截腊肠。父亲知道后,带她去打点滴,又买了些药吃,但效果都不怎么明显,后来大姑母不愿麻烦父亲,别自己骑着三轮车,去离家几公里远的地方打吊针。
父亲知道她的犟劲儿,想帮忙却也无可奈何。有一次,父亲抽空去乡里看她,可去了后才看见,门上赫然挂着一把锁子。父亲以为大姑母是去打吊针呢,便想着去地里转转,等他回来。可没想到父亲刚走到杏树地,就看见大姑母一只手戴着手套,保护被蜇伤的手,另一只手拿着剪子在修剪枝桠。
父亲又气又心疼,硬是把大姑母拉回了家。到家后,父亲对大姑妈好言相劝,但大姑母还是一如既往地倔强,坚决要把地里的活干完。父亲自知劝不了她,无奈之下只得由着她的意思而去。
那一年和往年一样,大姑母用她粗壮的双手,撒匀了化肥,拔尽了杂草,浇足了水,亲感去她家时,她依旧慷慨地为她们装好新鲜的菜,一袋又一袋地送出。
大姑姆小时候没上过几天学,但她所学的远胜于我。她童年的日常就是放牛,放马,喂牲畜,烧火做饭,带弟弟妹妹。每一次父亲与我说起这些,我心里就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晨曦里,在灶头旁,在炕边上,匆匆忙忙地做着手里的活。
有一次父亲聊到大姑母记账的事,我心中讶异,大姑母不是不会写字吗?我向父亲提出疑问,父亲说,冬闲的时候,大姑母不用照看庄稼,五六点起床,打开老电视,看着里面的字,像小学生一样,一个一个地写,一遍一遍读,日积月累,她也认识了不少常见的字。
大姑母在寒冷的清晨识字的身影又蓦然闯入我的心头,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父亲说,说不定大姑母以后还能教她孙女儿识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