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妍庭和韦杰再次相遇,是在六年后,熙来人往的购物广场上。时值春节前夕,到处都洋溢着欢乐的年节气氛。吕妍庭挽着丈夫,丈夫手牵着三岁的儿子,一家三口正热烈的讨论着要置办些什么年货。相隔十几米,面对面的,吕妍庭和韦杰就突然看到了对方。
但是他们的脚步都没有停下来。
如果世上有这么两个人,从面对面,到转身而去,各走各的路,如果他们脚步不停,如果走了六年,那该是怎样遥远的距离?这大概就是人心的距离吧。
和韦杰认识是因为工作的缘故。韦杰和他师傅老赵,是外地公司在本地的驻派员,因为和吕妍庭的单位有业务来往,所以经常去吕妍庭的单位办事情。单位的人和老赵都很熟了,韦杰是新派来的,人很腼腆,与生人说话就脸红。越是这样,单位的人越是爱逗他。韦杰二十多岁,皮肤白净,眼睫毛很长,他害羞的样子,就像个小孩子,惹人怜爱。
有一次老赵身体不舒服,韦杰独自来到吕妍庭的单位,恰巧吕妍庭也是一个人在办公室。韦杰等待吕妍庭做出库单,坐在沙发上,很安静的看手机。突然他开口问她:“你们这附近有好吃的砂锅吗?”
吕妍庭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说道:“离我家不远的尚云巷子里,有一家十几年的老店,叫‘曾记砂锅’,味道很不错,我经常去吃。”
韦杰眨着眼,问:“具体在哪条路上?”
吕妍庭仰着脸想了一下:“你这一问,我还真想不起来在哪条路上……平时不记路名,我自己能摸去,但让我说怎么去的……”
俩人笑笑,不再说话。韦杰拿到出库单后说还要去别的单位办点事,就走了。
下班后吕妍庭在公交车站等车,这时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她跟前,车窗摇下来一看,是韦杰,他开着单位的车办完事情正巧路过这里,韦杰主动打了招呼,然后顿了顿,很认真的说:“你这会儿能不能带我去你说的那家砂锅店?”他微微的笑着,略带羞涩,满脸真诚,吕妍庭很难拒绝,也不想拒绝。吕妍庭坐进车里,指挥着一路开去。路上韦杰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话,他说刚来到这个城市,对这里的吃食不太习惯,加上人生地不熟,总是吃不到想吃的东西。又说老赵对吃不太讲究,经常应付着就是一顿饭了,他和老赵的口味大不相同,又不想麻烦人家去迁就自己的口味……总之说到最后就是,特别想吃一顿砂锅。
吕妍庭想笑,这么兴师动众地要吃砂锅并费心去解释。但是又对他同情起来,客居异乡,本来就有诸多不便,更何况无亲无故的,身心寂寥……同时她又有些吃惊,平日腼腆少语的韦杰,今天竟对她说了这么多话!
等到了地方,吕妍庭用手一指,“喏!就是那家!”不太宽敞的巷子里,挤挤挨挨的许多家小饭馆,“曾记砂锅”黑匾金字,门面不大,在整条街里并不显眼。吕妍庭说:“这里离我家不远了,我走回去就行,你去吃吧……”一边说一边要下车,韦杰连忙说:“那个……能不能……”吕妍庭以为他还有什么事情要问,趔回身子等他说,韦杰突然脸涨得红起来,显然是鼓了好大的劲儿才说:“和我一起吃吧……一个人吃饭……太……我请你吃!”吕妍庭非常想笑,她觉得这个大男孩实在可爱,于是抿嘴笑着说:“好吧,正好我也想吃了。”
漆黑油亮的砂锅端上桌的时候还咕嘟咕嘟沸腾着,锅里的各色菜肴在翻滚的汤汁里颤动着,香气四溢,浓香扑鼻。一份十锦的,一份小苏肉的。蘑菇嫩滑,海带筋脆,淡金黄色的肉汤浓郁可口。俩人聊着天,吃着。吕妍庭感觉韦杰和平时很不一样,他的眼神,很柔和。吕妍庭心里涌起一种很奇异的感觉,愉悦的或者别的什么说不清楚的情绪渐渐蔓延开来。
在那之后,韦杰经常在吕妍庭等公交的地方等她,然后两人一起去吃饭,吕妍庭带着韦杰吃遍了市里面各家她觉得还不错的饭店、小吃。起初吕妍庭给自己找借口:他人生地不熟的,想吃点好吃的,又找不着地方,这是做好事呢。
后来其实也释然了:两情相悦,真的不需要太多借口。
大家都知道他们俩恋爱了,既意外又不意外。一个正青春,一个正年少,没什么好非议的。只是有些人背地里议论韦杰是外地人,所以并不看好这段恋情。
韦杰表面上腼腆内向,心里面却是很有想法的人。认定一个主意,就执着地坚持。比如有些事情,看似不可能实现,他不动声色的琢磨,一点一点就把它做到了,这方面的精神让吕妍庭尤为欣赏。但有的时候,吕妍庭又感觉他心思太重,你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他不会告诉你他的计划他的目的,只是在事情发生以后告诉你结果,这一点又让吕妍庭有些不安。
两人在一起约半年左右的时候,吕妍庭把韦杰带回家了。父母之前隐约知道一些韦杰的情况,听说他是外地人,于是趁这次见面问他有没有在本地买房的打算,韦杰很窘迫地说没有这个打算,因为家里给准备的有房子,是在老家镇子上盖的一座两层小楼。父母之间对看了一眼,吕妍庭妈妈又问他兄弟姊妹几人,韦杰说他还有个弟弟,在上学。后来父母就不再问什么了,很客气的招呼韦杰吃东西。而韦杰的脸慢慢地像冰霜一样冷了下来。
这次之后,韦杰对吕妍庭突然变得很冷淡,不回信息,几乎不接电话,有时候给他打三、四个电话他才接起来,说自己这会儿正在忙,不方便说话。韦杰也不再来找吕妍庭,说是单位最近有个项目,要天天加班。并且说过一段儿单位还要让他出差。
吕妍庭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感到慌乱,她觉得到现在为止,其实一点都不了解韦杰,在这场爱情里,她发现根本掌控不了任何事情。她知道这个局面与那次见家长有关,吕妍庭家虽然在三、四线小城市,但肯定不会让她嫁到村镇去吧?看韦杰家目前的情况,也是没有能力在这里买房落户安家的。父母自然不会同意这门婚事。但是这应该是大家坐下来一起去商量解决的事情吧,最起码也该是他们俩人一起去沟通然后想办法去应对的事情吧。这算什么?他到底有什么打算?
那次见面之后父母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却在暗暗琢磨着下来该怎么办。现在看到俩人这情形,倒是松了口气。
吕妍庭不甘心,终于在韦杰出差回来以后,找到了他宿舍里。老赵很识趣的出去了,留下这俩人相互对峙。吕妍庭声音凌厉,要他说个清楚,现在这样子到底算什么!韦杰起初不吭声,吕妍庭开始哭了起来,伤心无助。这个事件,好像错全在她似的。韦杰赶忙拿来纸巾递给她,然后慢慢地说道:“我回去相亲了……很合适……家里人已经给定了……”吕妍庭像被雷劈了一样,呆在那里怔怔地看着他。而他的表情——真是太奇怪了,像是和一个不相干的人述说家长里短一样,那么若无其事,平静如水。吕妍庭能想通的一个理由就是:韦杰在报复自己!
可是我到底哪里错了?!吕妍庭思索片刻,转身离开。
在这之后,吕妍庭果断地换了手机号,之后有个机遇又换了工作,彻底断绝了和那个人的一切来往。
决绝归决绝,但回忆不说谎。强迫自己不去想,可是总在不经意间,一首歌,一首诗,甚至一声叹息,都能把她带回过去。公园里,马路上,商场、店铺;春天的繁花,秋天的落叶,夏天的大雨,冬天的寒风;碎花丝巾,毛线手套,牛皮短靴,曳地长裙……都有他的影子,都有他的气息。如虫蚁噬咬一般,无数个细小的疼痛,在漫长的岁月里,折磨着她的灵魂。
吕妍庭最后一次见到韦杰,是在一个傍晚,吕妍庭从公交车下来后,往家走着,然后她发现旁边隔着绿化带的马路上,一辆汽车慢慢的向前开着,几乎和她的行进速度一致。车开得慢到这种程度,而且一直都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自然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扭头看去,车窗是半摇下来的,一个男人侧着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是他,韦杰。夕阳并不刺眼的光芒照在车身上,闪着奇幻的色彩。离得那么远,韦杰竟也像是看到了她的愠怒,而她竟也像是看到了他的悲伤和落寞。吕妍庭扭回头,坚定的朝前走去,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后来听人说,韦杰调离了本市,去了另一个城市。吕妍庭想,那个傍晚隔着绿化带看到韦杰开车缓缓跟了她一路,应该是在向她告别吧——用他自己的方式。
再后来遇到现在的丈夫,恋爱、结婚、生子,如今儿子已经三岁,刚上幼儿园。
后来的几年里,吕妍庭还是无时无刻地在想着那个人,但不是想念,而是思考。那时候太年轻,对事物几乎没有太多想法,那个年岁的经历,顶多也就是经历而已,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即使遭遇了风雨,脑子里也是空的。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开始思考人生。她思考着生命里邂逅的人,她想着那些来龙去脉,并想着这些人对她人生所造成的影响。
最后她想到一句话:福兮祸兮,祸兮福兮。不好的经历,不见得是坏事。
对那个人的星星点点的回忆,不论痛苦不论甜蜜,那种感受都已开始模糊,只剩下他说过的话,他做过的事,编织成一条清晰的事件线,令她不由自主的,常常拿出来和现在的爱人去比较,当她越是多的感受到被现在的丈夫爱着呵护着,理解着包容着,就越是多的感受到之前那个人的冷漠自私和责任心的缺失。她似乎是在突然之间想通一件事:为什么当初那么生他的气——他对爱情、对她,都没有担当。他不会爱,他不曾爱。他只会躲避到他认为的安全地带,独自舔舐伤口。
他只爱自己。
而此刻,六年后的今天,再一次相遇,却是在这喧闹的街头,人声鼎沸,让人无暇沉淀思绪,触及过去。
吕妍庭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脸只微微侧了一下,便清清楚楚看到了这个六年没有见到的,曾经最熟悉的人。那几乎是个定格,就像是时间停止了似的。六年的时光,可以让人走得很远,也可以让人原地不动。可以让一个人释怀一切,也可以让另一个人背负着爱怨情仇自怨自艾。
像六年前那个傍晚一样,她决绝的转开脸,坚定的朝前走去。那一眼,看得太过真切。看到了他的沧桑,看到了他的悲伤,也看到了他眼角在一霎那溢出的泪水,那泪水,如六年前一般,闪烁着犹豫不甘,和懦弱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