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为生活所迫,没有人愿意将自己不堪的一面呈现在众人面前。
01
知道小娟是因为她的遗体捐献签约仪式上,当地的主管部门需要派一个人去录像。
毕竟在这个仅有两万余人的小乡镇,当大家还停留在器官捐赠就是活体取器官的认识上时,出现首例遗体捐献事件,并且捐献者还是一位23岁的脑瘤患者,算的上当地的一件大事件,但又不足以大到整个部门出动,所以只好派我作为当地宣传部门代表,扛上摄像机,在一名司机的带领下,独自前去,只是去录个象、做个见证、留点资料。
小娟所在的村庄距离我们单位十多分钟的车程,那是七月的一天,前两天刚下过雨,破败不堪的乡村小路上、泥泞污水横流。
我在距离小娟家还有两个路口的地方下了车,沿着排水的臭水沟、踩着泥泞、菜叶和塑料袋,向村内走去。
根本就不需要带路,因为小娟家门口已经停满了车辆和围观的人群,人群中还有几张下村时曾经熟悉的面孔。
尽管来过小娟村中几次,但这却是我第一次看到小娟的家,在周围家家高门深院的包围中,小娟家那仅有半人高的土坯院墙,就这样将整个破败的家院坦荡荡的裸露在众人的眼前。
院子中或站或蹲的人和随处可见的垃圾各占一半,电视网络上随处可见的那种代表着贫穷和落后的院落和房子就是小娟家最好的写真。
那种老式的房子大概现在许多的年轻人都想象不出,更别提见过了。三间房子,中间作为堂屋,一张矮脚餐桌,几张马扎、烟熏火燎的墙壁,不进光的两扇窗户,整个房间黑洞洞的,闷热如蒸笼。
东边的房间是小娟的父亲住的卧室,挂着深蓝色粗布印花门帘,似乎染上了一层油污,房间中的一切都遮盖在门帘后。西边的房间就是小娟的卧室,同样的门帘已经挂起来,一个23岁女孩最隐私的一切就在那窄窄的门后,等着每一个人去参观去感叹。
02
我赶到的这个时间,因为小娟决定在自己去世后捐献遗体的事情已经传开,市电视台、县电视台、红十字会、村委会都来了许多人,小娟家已经占满了,院墙外还站着许多来围观的村民。
拜手中摄像机所赐,我有幸从人群中,挤进了小娟的房间中。
一张老式八仙桌占了房间四分之一的地方,上面胡乱堆砌着暖壶、水杯、碗筷、台灯等,一张以前学校用的课桌和椅子是新搬进来的,上面放着捐献协议书和笔。
房间中占了大部分地方的,便是小娟的一张单人木床,床头堆砌着冬天的棉被,上面用和门帘同色的粗布罩着。
铺着粗布条纹床单的床上,斜躺着痛苦呻吟的小娟,身上盖着和床单同样的单子,在脚上堆成一堆。
如果不是提前知道这个房间的主人是一位23岁的年轻少女,眼前的这一切就是一位被亲人遗弃的老人的场景,充斥在房间中那种潮湿发霉的气息,如同一位垂垂老矣的日暮老人。
来之前,我已经看过小娟的照片,一个有着明亮的大眼睛、精神的短发、甜美的笑容的姑娘,身高有一米六五,身材匀称。
然而,此刻躺在床上那个不停流泪、时时大声痛苦呻吟的姑娘,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生气的鲜花一般,灰败的脸色,无神的双眼,杂乱如野草的头发,显示了病痛在她身上的肆虐折磨。
她的身子瘦的厉害,一身蓝色短袖空荡荡的挂在身上,又肥又大,下身穿着一条黑色的短裤,露出的双腿瘦骨嶙峋。
更重要的是,这个原本活泼的姑娘,由于脑部肿瘤的压迫,她已无法下地行走与正常进食,此刻竟然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
几个人一起扶着她才晃晃悠悠的从床上坐起来,脚在地下试了好几次都没有伸进鞋中,还是她的父亲弯腰给她穿上鞋。
在众人的搀扶下,她一步一步的挪起身子,艰难的坐在课桌上,流着眼泪、鼻涕和口水,颤巍巍的手接过笔,如同一片秋风中瑟缩的树叶,一笔一划的在协议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一时间,所有的镜头都定格在她的手上和笔下。
然而,那笔下的名字其实根本就已经看不出什么字。
03
进行外简单的签字仪式后,小娟便被搀扶着躺在了床上。
脑部肿瘤的压迫,她已经无法说话,所以大家对她的情况的了解都是通过她的亲人和朋友。
小娟的父亲,炎炎的夏日依然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迷彩服,瘦削的身材、黑红的脸膛、窘迫无措的眼神,面对镜头,手都不知道放在哪儿,口中呐呐不知所言,唯有一直不停念叨:“孩子病的难受,她只想活下去。”
倒是小娟的表姐和村支书,带着农村人的朴实,又有着年轻一辈的圆滑,面对镜头,有备而来。
他们重点强调了两点:一是小娟本身是个孤儿,是捡破烂为生的父亲捡来的,现在得了脑瘤,但是她的父亲也从来没想着抛弃她,反而是砸锅卖铁的要治好她的病。
二是小娟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从小就懂事有礼貌、感恩图报,自从生病以来,她受到过大家很多帮助,在病中颤颤的写下:捐器官。
原谅我单调的笔触无法描述当时悲伤又感动的场景,只记得在离别之际,红十字会的一位人员把自己身上带的钱都取出来塞到小娟父亲的手中,哽咽着说只代表个人的一点心愿,没有留下姓名的转身离去。
事情报道后,意料之中的在当地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之后便举行了两次筹款。过程不必赘述,那时候、大家对网络慈善还很陌生,那些善款一是来自当地企业、员工和村民的募捐、二是本市的一个慈善组织听说这件事后,主动联系上当地政府,筹措了善款的大部分。
最后,两次筹款一共筹集到了19万3千多元,这些钱,距离所需也相差无几。
于是,在镜头的再次见证下,小娟踏上了赴京求医路。
04
在整个募捐事件中,有几点需要理性看待:
第一, 便是小娟的身世,虽然大家众口一词的说小娟是他的父亲捡来的女儿,是一个身世可怜的孤儿。但是在许多村民的口中,大家对这种说法都是一笑了之,而且小娟父亲也从未提及过捡到小娟的具体情形。至于小娟的出生证明、户口本等,也没有人主动提及过要去查证。倒是小娟生病的各类病例、开支等,倒是资料齐全。
第二, 关于小娟主动提及的捐献遗体之事。严格说起来,作为一个从小便只能为一日三餐担忧、仅仅有初中学历的小娟,并没有那种捐献遗体的觉悟。在病重之际提起这事,也只是为了筹钱治病而起的一个噱头。
但是,尽管对这两点大家私下有许多猜测,但实际上,谁在意呢?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女孩、一个平凡的农村家庭,在面临从天而降的病痛之时,茫然无措,就算想要筹款,世上困难的人多了,没点特别之处,谁会在意到她呢?
何况,她的病情是真,家中困难做不得假,遗体捐赠协议书也亲手签下。
几个月后,做了手术的小娟病情得到了控制,从北京回到了家乡。
如果事情到此结束,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希望的结果,那将会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结局。然而,世间之事,从来没有希望的那么美好,人性,也远比人们想象的,更为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