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开平城往事

贺广福


二十年后,再去开平,恍如隔世。道路通畅,绿树成荫,高楼成片,湖水润城,记忆里的开平城真的走进记忆了。

解放以前,在京东一带,流传着一句俗语:拉不败的建昌营,填不满的开平城。意思是说唐山迁安建昌营镇和开平区开平镇都是大型商品集散地,建昌营镇因为独特的地理位置,一直是东北和内蒙古地区粮食、牲畜、土特产品集散地和交易市场,这个市场规模大,辐射力强,不管外地拉进来多少商品,都能够交易出去,被称作“拉不败的建昌营”。开平镇历史上曾经长期是部队驻扎地和军粮粮库、加之本地烧锅(酒厂)较多,对粮食需求量很大,开平大集是粮食、牲畜、土特产品交易的大市场,这里的交易旺盛,填不满的开平城的意思是说这里的集市规模大,无论商贩运来多少商品,也都能放满,都能销售出去。

因为工作原因,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曾经在开平镇工作、生活了一段时间,聊一聊我在开平城(开平镇)那些年的那些事儿!

开平美食

“转向”这个词儿,在我们老家是指一个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辨不清方向,一旦在这地方呆久了,自然就辨清方向了。不过,有两个地方,不论呆多久,我一直会“转向”。这两个地方一个是北戴河,一个是开平城。在北戴河海滨,我直到现在也分辨不清东、南、西、北,同样,在开平城,我至今是这样。不过,寻找美食,不需要辨别方向,诱人的香味儿绝对是最好的导引。开平美食种类不多,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开平大集的肉饼和天然居饭店的烧卖。这里的肉饼几乎比北京附近闻名的三河肉饼厚一、两倍。这肉饼一般是在平底、炭火的大锅上制作。那口烙了数不清肉饼的大锅黝黑发亮,开平城肉饼一般有熟透了的向日葵盘大小,烙好后用菜刀切开,分瓣入盘。肉饼馅以牛肉大葱为主,也有羊肉大葱和猪肉白菜的。烙饼的大锅一般架在人来人往的集市角落,摊位上架着一顶白帐篷,一对系着白围裙的夫妻往往是大饼摊的主人。男人娴熟地在油锅上用铁铲翻着滋滋啦啦冒着香气的肉饼,女人为你盛上一碗地道的飘着红辣椒的羊汤,这大肉饼被油锅烘培得外焦里嫩,咬一口肉香四溢,再搭配着辣香醇厚的羊汤,在蓬勃而出的晨阳中,这顿美美的早点顿时唤醒了你的肠胃。南来北往的客商坐在简陋的桌凳旁,吃肉饼喝羊汤,有爱喝酒的还会要上二两小酒,边吃边饮。很多时候,我是早上七点钟,在这肉饼和羊汤的香气缭绕中开始了开平大集的一天工作…。


开平城另外一个美味是天然居的烧麦。“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是这座坐落在中街的老字号饭店门口的一对黑底绿字的木制对联。当时,天然居饭店应该是开平城最好的饭馆之一,另外一家不错的饭馆名字是宴宾楼。天然居饭店以环境优雅,饭菜讲究吸引宾客,它家的烧麦远近闻名。这烧麦以干、薄、汁三样吊足食客胃口。先说干,别人家烧麦,起锅后,看着外表滑滑腻腻的,天然居烧麦起锅后有形有样,外表一点也不滑腻,甚至在烧麦顶部的褶子里还会留着白面粉的印迹;再说薄,烧麦皮做的薄,从外面可以看到里边的馅儿;汁,天然居烧麦有肉馅和海鲜馅的,一口下去,立即被浓汁吸引,牛、羊肉馅的是清爽的青草野味儿,海鲜的有股天然的大海味道,这烧麦从不腥腻。这样有特色的美味,自然让食客每餐必点,走了还不免捎上一袋和家人一起分享。天然居饭店饭菜价位不低,不是我这样工薪层消费得起的,所以,在开平城上班那几年,我到天然居吃饭也是有数儿的几次,想吃这美味了,会买上一袋烧麦和家人分享。

开平大集

在开平城工作时,开平镇有七个村和几个职工居民小区。七个村分别取名开平一街、二街…七街。开平大集是沿街开放式的,主要分布在七街、六街、五街村。集市分为粮食市、花鸟鱼虫市、服装市、肉市、杂品市、牲畜市。我在牲畜市做市场管理员两年多,牲畜市位于开平五街村南一处大约有十几亩地的大院里。当时,市场上有六、七名协管员,市场办公室在市场东门的一间不到十平米的简易平房里,这房子冬冷夏热,只有一个办公桌,在寒冷的冬天烧煤球炉子取暖。大集的清早,每个协管员来到办公室,简单例会,然后领着小票分散进市场收管理费,维护市场秩序。市场上交易的牲畜以牛、羊、驴、猪为主。牛、羊和驴这样的大牲畜来自内蒙和东三省,交易比较简单,不会有什么问题,羊也问题不大,问题最多的是猪崽,经常有不法商人带病猪崽上市交易,往往是得了猪瘟的,使购买者养了几天就死掉了,最可气的是有违法商贩在上市前给猪崽喂水泥掺和的饲料,为的是增加分量,买主回家后两三天,猪崽因为肠道被凝固的水泥块堵住而憋死。遇到这样的不法商贩,管理员会让他全额赔偿,并罚款。在这个市场呆久了,慢慢摸清了不法商贩的套路,处理几次后,他们就不敢在这个市场骗人了。那时候还没有信用体系,如果有,这些不法商贩可以记入黑名单了。后来,我又到服装市场做了一段时间管理员,然后,就回机关工作了。

那时候的开平大集还是非常红火的,常常是早上四、五点钟就有人出摊了,商贩以附近的为主,最远的有内蒙和东三省的,也有京津地区的,商品购买者除了开平区百姓,也有市区的居民来赶集,市场还是很“下货的”(本地用语,意思是商品畅销)。

有一个姓何的六十多岁的烟贩给我留下很深印象。我称呼他老何,是在北街出摊认识的。老何高高瘦瘦的个子,黑脸膛,细眼,头发很长,梳的也整齐,卷成喇叭状的旱烟从不离嘴。他的烟是从东北漠河一带贩来的旱烟叶子,谁到他的烟摊前,都会被他送上一颗手卷旱烟,吸上一口后,很多人都会购买,他的顾客也多是回头客。老何健谈,声音高,说话时,嘴里两颗金牙就一上一下摆动,甚至吐沫星子喷出老远,每次见到他神侃,我都会远远站着听,其实,这样性格的人,很适合做小生意。我了解他的老家就在开平附近的丰润县,具体家里都有什么人,他也没有和我说过,老何只是和我说,自己喜欢做买卖,喜欢开平城这地儿,最早他也在天津、北京和东北的大集做过多年烟贩,到开平城后,就不想离开了。老何的租房是五街的一个简陋的平房,一个灶间和一个住室,住室大约十几平米,一盘土炕。他和一个单身的厂子看大门(保安)老头合租。那个老头儿个子不高,头发蓬乱,衣服也不爱洗,老何一直埋怨他不卫生。他俩也是自己做饭自己吃。我在工作之余,经常去老何的小屋,听他侃大山,他那出租屋的北墙上挂着一幅涂鸦一样的横幅的字画。老何对我说是他自己画的,我也是不太相信。那幅画,画的是一艘挂着风帆、镶着龙头的木船行驶在海上,迎面有大风向船刮来,仔细看那个风帆,画的都是古代铜钱的形状。画的上边有个题句:世事难行钱做马。说实话,我对这个画作一直似懂非懂。我一直觉得老何生活上天马行空,说话也无边无际,是个乐观有趣的老头。这个老头除了爱讲自己经商的奇遇以外,也是一个敢作敢当的人。一次,我看到他的头发好像被人薅去几撮,眼睛也肿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街面上有个坏小子踢他的烟摊,他和那人打了起来,还把这个坏蛋送进了派出所。我问他:不怕报复吗?他说:我不怕,光棍一人,怕他啥,再来捣乱,我还修理他!

就是老何这付不怕坏人的劲头,让我很佩服他。有一次,我回老家有点急事去办,老何知道后,让别人替他照顾烟摊,从大集上下来,直接陪我去遵化了。这个走路如风,饭量也很大的老头,如古代侠客一样在开平城做生意。我常常会想,古往今来,在这个开平城会有多少老何一样的商人,像风一样的存在呢?

乡镇企业

乡镇企业这个名词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火热一时。指的是由村委会或者乡政府出资兴办的各类企业,这类企业的经济性质统一为集体企业。在那个年代,乡镇企业安排了大量农村劳动力,也让很多人学到了技术和管理知识。后来,活跃在经济领域的很多知名企业家,都曾经有过乡镇企业的从业经历。

九十年代初期,开平镇的乡镇企业发展的势头正猛,以村办、乡办钢铁、煤矿、陶瓷企业为主,这与开平区得天独厚的区位优势分不开的,因为唐钢、开滦马家沟煤矿和荆各庄矿、唐山第一陶瓷厂等国企就在开平区境内或者搭界。在开平区渐渐形成了为这些钢铁和陶瓷配套的乡镇企业。在唐钢附近的配套企业是半壁店村办的企业,在一瓷厂附近配套的企业是前屈庄、中屈庄、小屈庄村办的。前屈庄的陶瓷以生产建筑瓷为主,中屈庄和小屈庄以生产家用瓷为主,开平一街有一个耐火材料厂,办的也很好。在开滦马家沟煤矿附近有很多乡镇企业和个人的煤矿,那时候,正是以后和山西煤老板一样闻名的唐山煤老板的萌芽创业期。依托这样蓬勃的乡镇企业,开平镇经济在周边县区里也是首屈一指。在开平五街有一个大车店,老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那时候,其他地方已经没有这种服务骡马车车主的旅店了,只是因为开平大集有很多外地大牲畜需要地方寄养,这家旅店满足了这个需求。这家旅店也是办的村集体执照,实际上是个人经营,俗称“红帽子”,就是名义上是集体企业,其实是个体经营。在以后政策宽松后,就改为个体户了。在牲畜市场取缔后,这个旅店有一段时间搬来了一个酒厂,厂长是南方人,在这里建了四个酿酒池,制作出售散白酒。那时候,普通人家还买不起品牌白酒,这种酿酒作坊生产的散白酒很受欢迎。有一次,我到这个厂子,厂长让我品尝一下“酒头”。酒头是指蒸馏初期截馏出酒度较高的酒、水混合物,含有较多的白酒香味物质。看着他从酒罐的水龙头接下一杯浑黄的冒着热气的酒头,递给我,我呡了一小口,没有觉出有啥别的味道,甚至有股甜丝丝口味,就喝了半杯,当时也没有觉得有啥不舒服的感觉。那天下午下班后,回到家里,那个酒头就犯劲了,让我晕晕沉沉了一个晚上,我知道是醉酒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个酒头酒精度有七十多度。他家酿酒都是整车的拉进粮食,以玉米为主。这种酒厂在古代称作烧锅!古代开平镇,这样的烧锅有很多,这不是“填不满的开平城”的真实写照吗?这家厂子也是办的集体企业执照,后来也改为个体执照。

大下经历

那时候,“大下”是指从机关单位抽调干部到农村帮助开展工作。这是我职业生涯里唯一的一次参加驻村工作组,吃住在乡下的经历。我们分配的村子是开平区陡河水库附近的郑家庄村,任务是进村开展社会主义教育。工作组有一位领导带队,工作人员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同志和我们三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我在组里的工作主要是宣传,为村里写板报(墙壁上的文字),将工作组工作情况上报上级。我们一行五人住在一家村民的不足二十平米的有火炕的西厢房,每天由村里号饭(就是凭饭票轮流到村民家里吃饭)。那时候的饭菜以烙饼、炒鸡蛋居多,还有就是青菜炖豆腐,饭食是米饭和馒头。白天,组长带我们深入村里企业、个体户和村民家里进行宣传和调查,有时候帮企业和个体户办照和联系业务,也帮村民解决一些纠纷。这次“大下”一共是半年时间,我们除了周日回家,其他时间都是在村里工作。渐渐和村民熟了,他们也不拿我们当外人看了,有话也愿意和我们唠,有事儿也愿意找我们说,我们力所能及的帮助村里解决了一些问题,驻村工作组的工作拉近了机关干部和村民的感情。

那时候,我们住的那间乡下屋子没有电视,晚上休息前的娱乐生活就是打扑克,输了脸上贴条子。组里的老同志是个打牌高手,年轻同事小白和小霍牌也打得好,我觉得我是打牌很烂的,几乎全包了贴条。为了贴条方便,炕桌上预备一杯水,就是贴条蘸水用,每次打完牌,我都得好好洗洗脸。后来,我也练了很多次,打牌一直很臭,就渐渐远离牌桌了。

小白的家在马家沟煤矿家属院,有一次周末下班后,他带我和小霍去矿上洗热水澡,那时候,这家煤矿经济效益很好。矿上有矿工浴池和机关小浴池。他问我俩选哪个浴池,我们说,机关浴池就不去了,想洗洗矿工浴池。我们三个人,在那个矿工浴池的存衣柜里存下衣服后,就赤条条地跟着其他井下工人向浴池走去,矿工们是刚刚升井的作业工人,头发和脸上都是黑煤面儿,脖子以下是白白净净的,我们仨人,脸是白静的,走在人群里很不协调。从存衣处到浴池大约有三百米,出门后,走上一条宽大的围栏通道,四周围得非常严实,很像城市里的高架桥,曲曲绕绕大约走了一刻钟,才走到宽阔的大浴池。这间巨大的浴池长度和宽度都有一百多米,墙上遍布上百个水龙头,地面上有几十个可以供十几人洗澡的浴池。一进浴池,巨大的水蒸气热浪扑面而来,和现在的桑拿房热度差不多。我是被这矿工浴池场面惊住了,别的不说,浴室通道和学校操场跑道长度差不多,这间浴池有足球场那么大。不过,洗澡水是真的滚烫,好在有温水和热水的区域。矿工们进到浴室,先去淋浴冲去煤面儿,再到池子里泡,每个池子水面都飘着一层煤末,我们是在煤末混合的热水中洗澡。这次洗澡,让我脑洞大开,原来,洗澡场地可以这么巨大啊!

半年后,“大下”的日子结束了。后来,我和同事还去过这个村子几次,工作忙碌后,去的次数就渐渐少了。

在开平区,我的最后一个工作岗位是付家屯乡工商所,这个所在一九九三年因为区划(区域调整)原因,划到了路北区,我的工作单位也从开平区转到了路北区。

很多年后,回想在开平城工作和生活的经历,有过激情和喜悦,也有过痛苦和纠结,我时常想,也许,这才是人生的真正味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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