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灰的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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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与白存在于事物的两面,既对立又统一。是黑的,永远不会分辨成白;是白的,永远不会被错认成黑;但黑白分野之处,总有一些灰阶的色调渲染。


江妈的短发被细雨浸湿粘在额前 ,发白的手指把黑白相框紧紧扣在胸前,同时搂住白瓷罐子底部,慢慢走进村子,站在村口的马家嫂子上前扶着她右胳膊。一个,两个,三个,五个……站在路边的村民们逐渐加入队伍,排在江妈身后,默默地迎接他回村。

“阿江妈妈!”一个男人从排在道路两旁的村民中斜刺里穿出,迎上了江妈,身上洗得发白的蓝灰色中山装像他的脸色一样颓败,“我带着这群孩子来迎接他们的学长,阿江他……他,不管他曾经做了什么事,他永远……永远都是我的好学生,是孩子们的好学长!全村的孩子们都会一辈子……一辈子感念他的恩德……”,男人对着阿江的骨灰坛子深深地鞠了一躬,抬起身子时早已湿了眼眶,几度哽咽,才把自己的意思表达个七七八八。

“江妈!江妈!以后我家强娃就是你干儿子!”三嫂子挽住江妈左胳膊。

“我家!还有我家阿根也是!阿根会帮他阿江哥孝敬您……”阿根妈妈脸上的雨滴比别人的都大,已经流进嘴角。

江妈两眼无光,望着前方的虚空,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有颗泪从眼角溢出,沿着皮肤皱褶滑落,没入了唇角,然而就再也无以为继了。她咽了咽唾沫,声音嘶哑地说:“马老师,阿江他……他对不起您的培养,但他……他最后还是念着您的。他,他——呜呜……”

来上大学前,堂哥叮嘱过阿江,大学室友都是兄弟伙。

和小胖子一起走进寝室的赵爽,头发都还湿淋淋地顾不上擦干,就把手里盆子往角落一扔,身子往椅子上一窝,手指“嗒嗒嗒”拿着鼠标一阵操作,但桌上电脑仍然黑屏。

“我的苍老师呢?躲起来了?”

“刚刚就只纪律部的王老师带人来查寝,但苍老师没有来,那个光胴胴的女人在你电脑屏幕上,我找不到东西盖住它,所以赶紧帮你关了电源。”阿江从最里面的桌前探出头来回复赵爽。

还来不及把盆子放下的小胖子闻言一拍桌子就仰头“噗——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你他妈就是就是个土拔鼠!土!土得掉渣!”赵爽气得嘴唇颤抖,拿手指着阿江,“你,你——给老子突然关了机,电脑硬盘报废都是小事儿,到时候苍老师坏了你给我找得回来吗?”

“他一准儿把他们村里最漂亮迷人的‘苍老师’给你找回来,啊哈哈哈……”小胖子越发前仰后合地狂笑,一只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捂着肚子,乐得合不拢嘴。

“啊——喔,直接关电源,电脑会坏么?我,我不知道啊……”阿江的脸慢慢涨红了,眼里尽是愧疚,无措地挠着头发,张着嘴说不下去了。

赵爽弯着腰在主机上鼓捣鼓捣,又起身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眉毛、鼻子和眼睛已经皱成了一团,“你知道个铲铲!”

“爽哥,算了,估计一时半会儿也弄不好,赶紧捯饬一下,说好的,去参加迎新舞会啦!”小胖子拍拍赵爽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后转头招呼阿江,“阿江,收拾收拾,换好衣服,去找学姐学妹们跳舞!”

赵爽一直在用川骂嘀嘀咕咕地为换装行动伴奏,他换了一身黑色,衬衫胸前的图案是炸裂的七彩光球,正如他此刻的脾气一样,属于“易燃易爆危险品”。

翻箱倒柜一番后,小胖子也终于选定衣裳,等他把脑袋从酒红色Polo衫领口钻出来,两手穿过袖洞后顺势照着镜子把头发耙得蓬松些,然后翻好衣领,扯扯下摆,又关心起阿江来了,“阿江,你不去参加舞会吗?快点换衣服啦!”左右侧身照照镜子,又说:“阿江你看,你的柜子空荡荡,简直就是浪费空间。而我的柜子都挤满了,我把我放不下的衣物放你柜子里哈?”

“嗯嗯,好的好的!你们先去占个好位置,我把这点事情忙完就来。”阿江埋头在座位上,“唰唰唰”地用钢笔在演草本上算个不停。他不用反复纠结舞会的装扮,因为他在这季节就只有那件入团宣誓时做的白衬衫还能穿出去见人。

白衬衣有四、五年“团龄”了。阿江妈当时给村里的赵裁缝说:“十来岁的孩子,真正就是见风长啊!一忽儿衣衫就短了,一忽儿裤子又破了,麻烦师傅给我阿江的衣服做得大套一点哈!你晓得的,我儿子经常上台领奖状,每次都要求穿白衣裳照相。麻烦您啊,帮忙选厚实一点、经得起洗浆的白布,免得衣裳还没有穿短,就给洗破了……”

阿江收好纸笔准备换衣服。衬衣颜色稍微白里透黄了,第五颗钮扣已经掉了。但是没有关系,阿江把衬衣下摆扎进裤子,刚刚遮住这点小缺陷。军训时发的帆布皮带,系在黑西裤上也还算结实。老乡借给他的黑西裤,免得阿江穿自己膝盖鼓着包的裤子去参加舞会。

那个黄昏的夕阳把云霞醉得红橙橙的,小风吹得软绵绵的,林荫道也绿意氤氲着,礼堂里不知名的音乐悠悠扬扬。但这一切在他看到尹秀兰从大门口进来的那一刻起,仿佛就和他的心跳一块儿,踩上了节奏激烈的鼓点,开始了快歌热舞的喧闹:“她来了!她来了!她也来舞会了!”

在阿江眼里,从未有女同学像尹秀兰今晚一样美丽过。她少见地穿着大红色的薄毛衫,配上白色的齐膝百褶裙,白色的高跟小短靴。即使在上千人的晚会现场,第一眼也会立即就注意到她。

她今天又会过来找我吧?他深吸一口气,两手插在裤袋里会不会显得太傲慢了;直直地垂在两侧又太拘谨了;交握在腹部又显得太紧张了;挥个手打招呼吧,又怕万一她没有看见就太尴尬了;直接迎上前去吧,第一句话说什么好呢?“那天的事情,真的很感谢你!”或者“你今天真漂亮!能不能教教我跳舞?”那会不会给她留下轻浮的印象呢……

啊——,他甚至有点讨厌自己的不善言辞了。别人是“人来疯”,他上大学后却变成“人来孬”,到了关键时刻,就说不出一句比较自然恰当的、挥洒自如的开场白。

还没有等他纠结完,尹秀兰的右脸颊已经绽放出一个圆圆的小酒窝,却连眼角都没有瞥他一下,径直越过他,朝着身后走去了……

阿江有点懵,他不由自主地转身目送秀兰的背影。

秀兰不可能没有看到自己吧?她走到后面去找赵爽和小胖子去了。阿江正准备抬脚跟过去,就看到他们朝自己这边指指点点,接着齐齐轰然大笑,尹秀兰又回头朝这边轻蔑地看了一眼就背过身去继续说笑。阿江不禁顿住了脚步,再蠢他也知道他们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后面迎新晚会有哪些精彩表演,他一概不记得了,那天晚上早早地就回去上床睡觉了。

临睡前都忍不住叹气。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时候,阿江觉得黑暗就快要过去了,只要熬过四年,天就亮了。

填志愿时,即使分数绰绰有余,他也刻意地避开了北上广的名校,只填了本省的985综合大学,就是为了离家近且生活成本低。

进入大学后到现在,从最初的兴奋到慢慢地安静下来,他习惯了独来独往。同学们从来没看到过他在跑步后随便买几瓶饮料,“咕嘟咕嘟”地灌下肚;也几乎没有过和三朋四友一起去吃小炒或是下馆子。自尊心不允许他每次都由别人请客,但是要让他自己掏钱请客,阿江是做不到打肿脸充胖子的。只要一想到老家乡下的母亲日日在地里躬身操劳,却还求爹爹告奶奶才凑够自己的大学学费,他就不舍得轻易花一分钱。吃东西都是只吃最简单最便宜的,能饱腹就行。尽量在所有人都打完饭菜的时间点去学校食堂,剩点啥素菜就随便吃一点;太馋了,就偶尔打一次回锅肉,请师傅多给点肥肉,慢慢咀嚼,感受肉中的油“滋滋”地溢出齿间的香味,这样能很长时间都不馋肉。寒暑假的时候就必须想办法去发发传单、当当家教来挣点学费。尹秀兰就是这样认识他的。

“你叫龚成江吧?我是勤工俭学部的学生干事尹秀兰,美术专业的。”就是这么简单的自我介绍,阿江的面皮就红起来,或许大学生活这张白色的幕布上能让美术生绘上彩色的图景呢?尹秀兰给阿江介绍了一份初中生的物理家教工作。上课不忙的时候,阿江也会去勤工俭学部帮助秀兰整理一点东西或者打打杂。

两天后,阿江请计算机专业的老乡帮忙把赵爽的电脑给修复了。寝室熄灯前卧谈的时候,室友们因为又在这个电脑上看了点苍老师同事的片子,谈性正浓,突然赵爽就把话题找上了阿江:“江哥,我觉得你这种酷冷冰山型男,最适合上学院的告白排行榜,你喜欢哪一型的女生?”

“秀兰型吧!红扑扑的脸蛋,柳条条儿的腰,山丹丹那个花开——红——艳——艳。”郭健嘴快,抢先一步接上了话,室友们“噗哈哈哈——”一阵笑。

半夜里,阿江的上床“咯吱”一响,不久又是“咯吱”一响,很晚才安静下来。

学院QQ空间的告白墙上,尹秀兰竟然和赵爽在一起了!配图是烛光围成的一颗“心”中间,赵爽单腿跪地对秀兰献上一捧玫瑰!

阿江一连几天精神都是蔫巴巴的,每天三点一线,学习,打工,睡觉,没有任何多余的行程。

寒假快来的时候,阿江的打工安排又增加了一名初中生的数学一对一家教。这样的话,春节不回家,辛苦地忙到开学,一学年的学费都能顺利解决了。阿江的心情和高原的天空一般灰蒙蒙的,没有特别喜悦的时候,也没有特别晴朗的日子。

等期末考试一结束,室友们都没有挂科,皆大欢喜,各自买好车票回家,寝室一下就变得空荡荡了。郭健和小胖子买的凌晨两点的火车票,赵爽要和尹秀兰再腻歪两天才走。大家决定晚上买点凉菜回寝室,偷偷喝点啤酒,玩儿真心话大冒险,直到小胖子他们几个去赶火车。

当转动的啤酒瓶的瓶嘴停下来对着赵爽的时候,他抽到的问题是:最近一次接吻是什么时候?

赵爽笑得眯缝着眼睛,贼溜溜地瞅尹秀兰:半小时前。话音刚落,秀兰就把拖鞋扔到了赵爽身上,大家哈哈大笑。

小胖子中招的问题是:请亲吻你左手边的人的脸蛋。胖子在“哇哇”怪叫声中,被迫亲了郭健一口,还不停抗议:“哎呀!口臭!口好臭!太臭了!”

接下来秀兰的室友抽到跳肚皮舞的纸条,而她自己遇到的问题是:你和异性最亲密的接触是什么程度?赵爽从凳子上跳起来就手舞足蹈:“我!我!我!……”在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尖叫声中,隔壁寝室的人也被吸引来加入了。

滴溜溜转的啤酒瓶的瓶嘴终于指到阿江了,阿江把抽到的纸条打开一看,然后立即揉成一团捏在掌心,嘴里大声说:“在座的人你最想和那位私奔?当然是小胖子啦!最有生活情调嘛!棒棒哒!”在嘻嘻哈哈的调笑声中,小胖子挤眉弄眼地和阿江抛媚眼、拥抱着跳舞。

赵爽第一个跳起来反驳:“不行不行!必须把纸条交出来大家看!”

阿江:“过时不候!下一个!”

赵爽斜着眼,嬉皮笑脸地又说:“没想到连玩游戏你都玩儿假的,你为人也太差了吧,难怪你老乡过生日都不请你……”

阿江消失了。

江妈妈以为阿江整个寒假都在当家教打工。家教的家长回忆,阿江放寒假第四天打来电话说需要照顾生病住院的妈妈,补课计划只能取消了。大学辅导员问过江妈,阿江开学没有来报道,是不是贫困生学费有困难。江妈承认,自从阿江爸车祸离世后,这孩子一直就没有让她操过心,除了第一次的大学学费是找人借的,后来阿江都是自己解决,具体够不够用还真不知道。

寝室的同学返校后闻到阿江的衣柜中有臭味,还有不明液体从缝隙中流出,逐级上报后,学校决定报警。

当警察破开衣柜后,发现两个长长的黑色塑料包裹,这也是恶臭气味和液体的来源。打开包裹检查,发现了开始腐烂的尸体,经证实是赵爽和尹秀兰的,头部均被钝器打击致死。衣柜里还有垃圾袋装着素描石膏头像的碎片。

案情重大,公安部门加紧收集证据并发出紧急通缉令,悬赏捉拿杀人嫌犯龚成江。

随着调查进一步深入,发现龚成江在杀人藏尸过程中冷静缜密的犯罪过程。他找学校附近广告一条街的小摊小贩做了假身份证,把寝室内的犯罪痕迹仔细清理干净,取出了银行卡中仅存的四百元现金,在电脑上搜索了西藏边境、云南边境、湖北神农架好几条逃亡路线,甚至还从网上收藏了野外生存攻略。

公安部发布了A级通缉令,悬赏二十万元人民币捉拿杀人犯龚成江归案。

两个月后,龚成江的高中老师马老师告诉江妈,他接到了阿江打来的电话。阿江说,“我这么穷的人,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命竟然能值二十万元人民币这样的巨款。我已经逃亡得很累了,早晚会被抓住,还不如就把我的藏身地点告诉老师您,请老师去举报我,得到的赏金少数留点给我妈养老,其余全部请老师用来修缮我们村里的学校……”

江妈还没听完就泣不成声了:“呜呜呜——马老师,举报吧……”

世界既不只是白色,也不全是黑色,是与非的分野有时候间杂着多层次多角度的迷朦混沌的灰色。

就像素描的三大面五大调。当万物受光后因明暗不同,被分为受光面、侧光面、背光面。在起伏之间反应各异,出现亮面、灰面、明暗交界线、暗面、反光面。但是漂亮的尹秀兰存放在赵爽寝室的素描石膏头像,却被龚成江制造出了黑白灰之外的刺眼的猩红色。

当龚成江在云南边陲小镇被抓获时,他衣衫褴褛,以拾荒维生。警察从他的随身帆布包中搜出了一个干馒头、一个复读机和三盒录音带。阿江说,逃亡过程中他有时候会抽空听一听英语。

他对警方交代了作案细节。在小胖子和郭健上火车后的第二天上午八点,他就拿起石膏头像把熟睡中的赵爽的头砸出了红色、白色,以及红白混杂的粉红色液体。当时边砸边骂:“叫你鄙视我!叫你践踏我!我把你当哥们儿,你背后捅我刀子!叫你把和我谈的话添油加醋告诉秀兰!看你还怎么挖我墙角!看你还怎么狠!看你还怎么能言善辩!”

当尹秀兰来寝室找赵爽的时候,同样也被阿江送入了黑暗的世界,她曾经像光照亮了阿江的希望,但她自己现在却再也不能感受到光的照射了。

赵爽和尹秀兰死后,龚成江才不慌不忙地买来大型黑色塑料袋和胶带,把这一对情侣分别裹进塑料袋里,然后用胶带牢牢地缠绑结实,搬入衣柜中,又用胶带把衣柜门也缠绑得牢牢实实,再用锁锁好。把寝室打扫得干干净净后就离开了。

当马老师来监狱中探视他的时候,阿江苦笑着说了一番话,“……这件囚服是我穿过的最好的一件新衣服了,请转告我妈,骨灰什么的都不必要收了,懒得花这个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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