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墓的事

邱带着妻子儿子站在那座青山下，抬头看到青松肃立衰草茫茫，看到其中隐约的几座坟，他们给亲人上坟来了。

邱的妻子松了一口气。这几座耗资不菲的坟墓总算不太显眼，在背对主要交通要道的另一边，应该不会带来麻烦。

父亲去世已经多年了，邱决定修坟。给从未见过面的祖父，给祖母，给父亲，给早逝的母亲。他们四位都栖息在这座家族共有的坟山上，比邻而居，沐着阳光，对着远处的溪流和青山。

四十年前祖父去世安葬的时候，母亲身怀六甲，腹中的孩子就是邱。就在这里，寒风凛冽，松涛阵阵，墓穴挖好，棺木抬入，堆土成丘，竖起了一块简单瘦削的石碑。只点明是某某人之墓，告知这里安息着一位辛劳一辈子的老农民。有了石碑，寻找祖父及其他亲人，就不是难事。

听父亲说，这墓地以及墓穴的朝向，全都是祖父自己早年选定的，本来这只是一个备选的地方。祖父会看风水，曾经翻山越岭，在附近的山上为自己找过一处绝好的归宿，曾经想百年之后就安葬到那里。但那是荒山野地，不是家族墓地，不被许可，最终家人让他栖息于此。几十年间，祖母先来汇合，接着母亲和父亲也相继到来，一家团聚。

这几十年翻天覆地，农村丧葬改革多年，土葬早已废除，各地新建了许多公墓。许多地方的旧坟墓，在经济建设的浪潮中，在征地运动中，或被迁移，或被堙没。所幸这座青山，还暂时是一片净土，没有被纷扰的世界打扰，这四座亲人的坟墓得以幸存，得以保留原貌。

其实，哪里能保存原貌呢？光阴流逝，即使每年都会上坟填土，那土包依然渐渐倾颓，变矮变瘦，即使上面荆棘野草灌木蓬蓬勃勃，一岁一枯荣。那石头的墓碑在风里雨里，经过多年的日晒雨淋，也变得陈旧衰老，字迹模糊。眼看着周围许多孝子孝孙为他们的亲人整饬墓地，邱也决定修墓。

一下子修四个墓，不单有经济上的预算压力，还有政治上的风险。邱的妻子极力反对。但最终拗不过邱。邱说父亲留下一些钱，预算起来，问题不大。生前父亲本来想为自己的父母修墓立碑，但心有余力不足，最终留下遗憾，那现在作为孙儿为祖父母修墓立碑，也名正言顺，也算了了父亲的心愿，几十年间没有修坟，在家族里似乎也很没面子，不如这次一鼓作气，让亡者和生者有体面。邱的妻子想到邱对家人的深厚感情，也只好默许了。

邱四处奔波，赶赴修墓刻碑人的约会。最终，他利用自己的特长，自己亲自设计，他为他的亲人设计了独一无二的墓碑石和石柱挡板的造型。一个个夜晚他在白纸上亲自勾画描摹，设计出立体的花瓣造型，那段时间里他是沉默的，他为逝去的亲人立碑的初衷，是为了把那种飘渺的感情变得可触可感，他相信他的亲人一定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悲痛，他也想让儿子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怀念。他不知道这几座坟还能在世间存在多少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人间还能支撑多少年，他也知道墓碑对于逝去的亲人没有多少意义，对于生活在城市里远离乡土的自己似乎也没有更多的意义，但是他还是决定要做点什么。于是他做了。

他把设计好的图纸和亲自撰写的碑文、墓联，打印出来，送到了刻碑人的手中。

现在的刻碑人不是过去传统的低调的手工刻碑人，他们使用的装备不再是凿子和锤子，他们应不同客人的需求，在电脑上快速下单，调来全国各地各种各样的石材，那基本上是半成品，便捷的快运，将它们迅速送达。他们用电脑刻印，用角磨机电动磨光机，在尖利的啸叫声中，再硬的石头，纷纷臣服，他们在石材上完成图案造型，只要几天的时间。当然刻碑人，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他是民间卓越的书法家，篆隶行楷，样样在行。现在，电脑字库中打印出来的丰富的字体，也难不倒他，他用精湛的技艺，用最坚硬的铁，最热情的汗，和最宽广的心，在石头上镌刻出永恒。他不觉得他是在触摸死亡，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忌讳，他不觉得自己的身份有多么尴尬，他只是在做一件世间需要有的一件事，正好发挥他的特长又能让他赚到钱，让他过有尊严的生活。他享受着工作的过程。

邱对刻碑人充满敬佩和感激，当然也无比尊重。这个耐心而又善于成全的人，让邱为先人修坟的事，变得顺利，让邱的这段路走得不算艰辛，因为世间有些事情并不是用钱就可以解决的。有时候邱都会觉得自己实在是一个太啰嗦太麻烦的顾客呢。

世间如果没有墓碑，谁还记得逝去的人呢？

邱带着妻子和儿子，来到先人的墓前。他觉得，他给自己儿子上了一堂死亡教育的课。敬畏死亡的人才会敬畏生命，才会好好的活。世事无常，生死天命，意外和死亡不知道哪个先来，自己的归宿也不知道在哪里，人到中年，突然发现要考虑的问题要做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但是他已经把作为儿子作为孙子的这一件大事做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