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土

睁开眼,雨后清新的空气顺着微风飘进屋里,一小束阳光晒到木桌上。迷蒙间,门外忽然传来爷爷洪亮的声音,“好好好,这批石子你要给我留着哦,我和我孙儿吃完饭就过来”。我内心一紧,不用猜,爷爷又准备去“海淘”他的滑石子了,最近一星期我们已经来来回回跑了三趟,运回的矿石爷爷总不满意,说它们不纯,杂质太多。

推开门,因睡懒觉被爷爷吐槽了一番,他一边往桌上端菜,一边急忙向我传达下午的采购计划,"等会吃完休息一会儿,我们就开车去山上看滑石子,我一个老乡今早刚采的一批,赶紧先去把好的选了。″高中毕业,暑假无事,我就成了爷爷的"助工",陪着他到处看矿石。

爷爷开在这镇上的陶瓷手工作坊快30年了,自从他退伍后就重拾以前的爱好:收藏陶瓷,并自己跟了师傅学画釉上彩,进现成的陶瓷瓶加工后作装饰卖。饭后,他又捧起七月初在古玩市场淘来的几片隐雕瓷碎片,在灯光下赏玩。“这明代的匠人也是厉害,这么薄的瓷器上能雕出这么细致的花叶”。我凑近去看这几天一直锁在爷爷床头柜里的珍宝,橘黄色的灯光下,隐隐透出几篇细叶和小牡丹的纹路,在半个手掌大的瓷片上,难以想象其几百年前成型时的精致模样。我伸手想接过来细看,被爷爷一掌打过来,”就你那马虎样,别给我掉地上了!”

皮卡车穿梭在盘曲的山间公上,摇下车窗,满是森林的气息,午后金色的阳光在一片片树林里跳跃。 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子,道路两旁开始堆着各色黄白的矿石,盛产瓷土的燕石村到了,车子在山谷对面的一户人家院子里停住。一位身材中等,体格健壮的中年人走出来,跟爷爷大声打招呼:“来了,石子在这儿,你来挑吧,都是早上采的。” 爷爷弓下腰,翻刨着墙下大麻袋里灰白色的薄片状石子,老乡站在一旁吸着烟。我不懂爷爷的挑选标准,站在一旁听对岸静静的水流声。看了会儿手机,半个小时了,挑出的滑石子还不满半筐,爷爷搬来长凳坐着,手上沾满灰白色的粉末。“老李,你挑石子真像选宝藏一样,我还没见过这么细心的老板”。爷爷笑谈,““我要的成品跟别个不一样,要纯度很高的 ,不然做不出来那种透明的效果”。阳光斜射在院前的菜田里,鸭子成群在水田里嬉戏。提着半筐石子,我们沿着林间小道而下,来到一条汩汩淌着清水的小河,爷爷在水里清洗着滑石矿,洗过的石子表面光滑,棱角分明,透出黄褐色的内质。”嗯,还是不够纯,老乡你把最近挖的矿都给我洗一下,我可以出高价钱买。“ 老乡背着手,笑容和语气颇有些无奈:“行,要得,只要你肯要,矿肯定是够的。”

斜阳横在远方的天空,树林深处开始暗下来,山间起了凉风。一下午的成果——一堆黄白色石子在车后座颠簸着发出碰撞的声响,爷爷不声不响地盯着前方,不急不徐地打着方向,看起来不太高兴。“老李,这点石子儿够你做一个瓶子吗?(开玩笑时我称爷爷”老李“)”哎呀,这点儿弄回去成坯,只能将就做一个茶杯,还不知道效果怎么样。“ ”非要弄成隐雕的样式吗,这几天到处跑也没找到合适的,我看网上说隐雕瓷的手艺已经失传了。“ 爷爷今年六十二,却依然保持着入伍时的固执和坚韧,他那黑发精神地竖立着,在风中只是微微地摇动,“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你给王叔叔打个电话,叫他下个星期来作坊帮我利坯,我今晚就把瓷泥做好,拉好坯。”

回到家吃完晚饭,我去洗碗,爷爷就开始他的创造了。两旁五层展柜上,间隔摆着大小样式不一的小磁器:青花釉、彩釉、素;美人肩、斗笠杯、盏瓷碗。上面图案除了青花、祥云、梅兰竹菊等传统样式,还有鹿、虎、脸谱各类图案。我最喜爱的是爷爷平时喝水用的青色玉瓷质地的宫碗,碗壁极薄,在阳光下从侧面看去,可见水荡漾着的影纹,十分新奇。夏日,我喜欢小心地触碰这些冰凉的瓷器,像抚摸凝固的冰,滑凉细腻,仿佛要解冻流淌。水声中响起轰隆的暗鸣,是爷爷打瓷泥的机器响了。有时我会想,如果我真的像爷爷开玩笑时说的,继承他的手艺,当一个瓷器手工艺人,也很清闲雅趣。不过也只能是想想了,天生马虎手笨的我,拉坯都会拉变形,更别谈雕画、上彩等细活。爷爷那双握过枪杆的手,却能在小小的瓷器上细描雕琢,不由得佩服。镇上的远亲近邻,无不知他的作坊,逢年过节总得来挑选几件瓷器当走亲吃酒时的贺礼;我们城里的家,从杯子到碗再到各类摆件,也无不出自爷爷之手。窗外露出一方雾霾蓝的天色,几颗星子正放着微弱的光亮。

爷爷照例坐在他工作时的藤椅上,戴上眼睛,检查打好的瓷泥。瓷泥方方正正,光滑匀称, 豆腐一般躺在桌上,爷爷用竹片小心挑出一小块,用手揉捏,然后把整块放到拉坯台上。我在一旁的木椅坐下,准备欣赏这精彩的拉坯过程。爷爷作坊生产都是的小型瓷器,只需要一个人拉坯就行,我们这条街尽头有家瓷器工厂,那里的瓷器有大水缸一样大,需要四五个人合力拉坯,经过时可听到拉坯匠们响亮的呼喊。不过从成品来看,爷爷作坊的瓷器小巧精致,清丽淡雅,可赏可玩,而那家工厂生产的大瓷器就显得更华丽富贵。拉坯台开始旋转,爷爷双手捧着瓷泥,随着旋转慢慢往上往内收,同时依照钢尺撇下一截竹片,不时测量着口径。重复许多次后,再用短竹片细修,两手握住瓶端,捏紧,定形——修长的茶杯坯体大功告成,然后再放到风干间静置晾晒五天左右,就可以利坯,上釉了。瓷泥成器,踏上了成瓷的漫漫长路的第一步,爷爷回来坐下,继续其他样式瓷器的制作,离晚饭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钟头。

这样缓慢的手工,费时费力,不仅考验手的灵活,更考验人的性情。父亲看爷爷这几年因为做瓷器戴眼镜,买骨贴,多次劝他来城里享清福,爷爷也多次固执地拒绝,说放不下这门爱好。以前放假来作坊玩,爷爷总会教我拉坯,不过最后不是变形成怪异模样,就是一碰就塌下一块,爷爷无奈,说我“心不静所以手不灵,拉坯更多靠平心静气时手与瓷泥那种自然接触的感觉……”我不懂什么手感,只是照着柜子上那些瓷器的样子,捏橡皮泥一样揉搓。拉坯还是最简单的一步,在尚未烧制前画上或雕刻图案,上釉就更考验人细心的程度,一不小心一个小瑕疵,就会前功尽弃。街上行人的谈话声,摩托车的发动机声响,超市循环播放的流行歌曲……我们的屋子异样清净,与世隔绝,后院的小山坡飘来一阵阵虫鸣。

中间下了一场雨,推迟了这一批瓷器的晾晒工作,过了十来天,利坯师傅才来作坊帮忙。王叔是爷爷十几年的利坯搭档,我们帮忙从他车上搬下专用的木桌和十几把刀具,放在后院的一间手工室,白色的台灯和拉坯台一前一后摆好,爷爷跟他打趣嘱托了几句后,就出去准备釉料了。利坯的时候最怕分心,我在门外瞧着王叔手中类似铲子一样的小刀在坯体上一层层地,像削苹果一般削着,顺滑而均匀,然后再换一把更小的刀,斜削着坯体的杯口。王叔和爷爷都是不善言辞,性情温和的人,王叔每早来帮忙利坯的时候,都会留下吃饭,午后再跟爷爷坐在院子里喝茶闲聊。两人各忙各的,我闲来无事,就进厨房准备中午的菜饭了。门前赶集的人们挑着筐子,布袋吆喝、赶路,远处的青山弥漫着雾气,不时有几个大人带着小孩进屋来逛,小婴儿咿咿呀呀指着面前的葫芦瓶发笑,想伸手去摸,被身后的大叔连忙摁回去。利好坯,晚上爷爷赶忙从一批坯体中拿出准备隐雕的茶杯,我帮忙调好各色颜料,爷爷让我决定图案和颜色,电视上的纪录频道正播着航拍中国,镜头扫过一片竹林,”那就绿竹吧,夏天看着清爽!” 我随口说道。

又是一个晴早,我准备去后院洗漱,隔着柜子听见几声叹息,转过去一看,爷爷正举着茶杯在吊灯下细看,“怎么样怎么样,做出隐雕效果了吗?” 我急忙小跑上去,贴着爷爷的肩膀问。“没有,失败了,瓷泥不够透,你看,只看得见绿色,雕刻的竹子图案残了几处。” ”没得事,老李,可能明代的人挖的那种矿到现在已经挖空了,这样也挺好看的,有那种隐约的效果。” 实际上爷爷怎么会妥协呢,他沉默了一会儿,把杯子小心地放上旁边的柜子,阳光照在杯沿,呈现一种翡翠的质地。“都说瓷源于水土,成于天意,水土不好,只有再去找。孙儿,你下周回城之前,我们再去山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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