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文学小说《小柱子》下

作者王南,本篇写于1943年,当时抗日还未胜利,这就是真实的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作品,没有回忆,当时当景当事,来一起看看那年的背景和故事吧,接上一篇,继续:

      两个多月过去了。村里早收罢麦子,可是谁家也没有收进家里几斤,都给敌人刮光了。

      有一天夜里,小柱子醒来,听着黑暗里唧唧喳喳的,有人坐在凳上和炕沿边上说话。他没有动,假装睡着地听下去。后来听他娘说:

      “咱们别在这儿尽说啦,这些日子,小柱子的觉轻,一有动静他就醒,让他知道王同志死啦,又得闹一场……”

      小柱子打了个冷颤。

      “不单你家的小柱子,谁家的孩子们也不能让知道……”仿佛是隔壁刘大嫂的声音。她的话没说完,就给赵大嫂抢过去了:

      “别说小孩们啦,连我家那个人(指她丈夫),当我面都哭过两回!声音变得更低了——”“听说一伙三个人,剥光啦衣裳,往身上泼开水,就这样啥也没问出来!……”

      “哼,问出来还得了!他嘴巴一松,咱村就得出十几个孤儿寡妇!”听不清楚是谁在插嘴。

      小柱子“忘记”流眼泪,只觉得自己像光着身子躺在雪地里一样冷得发抖,于是他用牙齿紧紧咬着夹被的里子。

      “好容易!总算埋了。”说话的人,随着叹息了一声,彷佛又是刘大嫂。

      “在哪儿?”

      “周围都是鬼子,哪能往远处搬,听说就在……”

      小柱子没有听清楚这个地名,因为说得太低了,可是他很惊奇:怎么是青娥的口音。青娥才十九岁,平日很少到小柱子家来的。

      “咱们还是到你家去开会罢,春花。你是咱们组长,跟前又没有孩子们。”小柱子娘提议。

      “好!”

      接着听见黑暗里,有手摸扶炕沿和脚腿碰着凳子发出的响声,大家一伙往外走。娘临走吆唤两声:“小柱子!小柱子”没有答应,她以为小柱子还是睡着的,打了个唉声,随着这伙妇人摸黑出去了。

      第二天清早,天刚一朦亮,小柱子就在炕上唤醒他的爹娘,苍黄着脸,小眼珠红红的,问:

      “你们得一定告给我,王同志啥时候死了的?”

      这使他的爹娘都惊呆了。“谁又这么胡说八道,他多会死了的!”他爹说,眼睛瞪着他娘,又过脸来,向着小柱子,“你听谁说的?”

      他怕讲出真话,爹要生娘的气,因此撒谎说:

      “我夜来做梦,梦见王同志来啦,他说他叫日本鬼子脱光衣裳,用开水浇死啦!”随即倒在被子上呜呜地哭起来。

      这一天,刘大嫂、赵大嫂、还有几个人,都悄悄跑来问他做的梦。这使得小柱子又淘出多谎话来。

      小柱子在村里溜了一个圈,许多抗日儿童团的团员——他的好朋友们,都知道王同志牺牲了。这在大人们之间,掀起很大的不安:村外村里都有敌人,谁知道这群小家伙会说出什么话来,干出什么事来呢?看见三五个孩子在一起“咬耳朵”说“体己话”,或是在应该看见自己孩子的时候,忽然不见了,大人就到一阵惶恐。

      第三天,快黑天的时候,小柱子他爹领着他到村口的小庙去,庙前青石台阶上坐着两个割草的老百姓,身边放着两大篓青草,都自在地抽着旱烟。

      “这就是我那孩子——小柱子。”他爹把他介绍给这两个割草的人。

      这两个人问了小柱子许多话。其中有一个人,北方话说得不太好,时常露出南边口音。另外那个人口音是本地的。

      “你也别发动你们那些小同志去找王同志的坟,不久,打走鬼子,咱们大家一伙去。现在落到鬼子手里的同志,不止一个,英勇牺牲,叫鬼子杀死了的,也不止王同志一人。”带南边口音的同志,慢吞吞的一字一顿地说,说到这里,停住嘴望着小柱子,好像在观察小柱子是不是接受他的意见。接着又说:你说你能认识他的衣裳,我们设法给你拿来。我们也只听到个‘恍信’,你能认准也好。”又亲热地望了小柱子一眼,“小同志,你还有什么意见吗?”

      小柱子摇了摇头。

      夜里,送来一件带着血迹的军衣。小柱子一看就知道正是他给王同志钉过钮扣的那件,抱着军衣,打着滚在炕上哭。他娘给他擦眼泪,可是娘也不住地掉泪。他爹在炕前的地上走来走去,右手攥成个拳头,像是攥着一把别人看不见的斧头。

      这夜,小柱子又发烧,又说胡话,时常从睡梦里伸出拳头来,踢起脚来打人。夜深的时候,小柱子家门口有个“神婆”在念咒语和烧“表”,请“亡魂”不要缠着一个可怜的小孩。这个“神婆”是小柱子的外祖母请来的。

      两个肩着枪的伪军,说笑着走过来,看见火,站住了脚,粗气地问:

      “报告过了吗?”

      “报告过了。”

      “怎么啦?”

      “这家的小娃子,吓掉了魂。”

      他们走开了,其中一个伪军嘲弄着他的伙伴说:

      “这几天,八路真盯得紧,我看你这小子也该让这老家伙给叫叫魂……”

      后半夜,小柱子清爽多了,因为他忽然想起来:王同志衣上第二个钮扣上有那样特别的花纹,可是这件衣上恰巧失落第二个钮扣,这也许不是王同志的……

      天亮的时候,村外又响了两三枪,小柱子也没有给惊醒。

      这是两天以后的事情。

      仗,打了大半夜,天亮以后,枪炮又狠狠地响了好几阵。到平常快吃早饭的时候,鬼子败走了。那些跟着鬼子一起来的“人”,也跟着一起滚了。虽说有几处刚救熄火的房子,还在冒

烟,敌人杀了村里两个人,抢走了好多东西,“掠”走了十几个人,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再回村来,可是,大家心里都觉得:“现在,一切又都好起来了!”看看村外边的谷子地,就像每棵谷子都长高了好多,也绿了好多。

      这一夜,人、小车、驴、骡子、牛,载着驮着粮食、蔬菜、肉、被子、衣裳等等东西,断断续续的往这村来,慰问打败鬼子的军队,慰问烈士家属和遇难的老百姓。连夜,一批人忙着拆掉鬼子丢下的“炮楼子”;就在这座“炮楼子”的前面,用拆出的材料,搭了个准备明天开会庆祝胜利追悼烈士的大台子。

      好多拆炮楼搭台子的人,认出了自己家的木料,石基……“臭娘的!这不是我正房那根大梁!”“这是我北屋那台阶石,你砸碎了,我也认识!”这里那里,时时发出这样的话。小柱子和一群抗日儿童团的孩子们,夹杂在搬材料的人们一起,来来去去地搬砖头。快到鸡叫二遍了,人们才回家去。

      小柱子睡在炕上,盘算他明天在大会上要讲的话(因为他要代表儿童团讲话的),想了好一会,他才睡着了。

      第二天他一睁眼,披上衣裳就往外跑。

      小柱子赶过集,看过戏,开过不少回群众大会,可是没有见过今天大会这样多的人。有多少人讲过了话,每个人的话里都有这一层意思,就是都说到日本鬼子总要失败,最后胜利一定是我们的,都说到一定要替牺牲的同胞们同志们报仇……讲话的人每一提到牺牲了的王毅同志,小柱子的心就像叫人狠狠地拧了一把。轮到他代表儿童团上台讲活的时候,完全顾不上照着原先的准备,一句一句地来讲,他站到台口就张嘴了,他说:“王毅同志给我说过,他老家在南边,叫他到咱村来,他跟咱村的老百姓,共一个井打水喝,过一样的日子,领着咱村的人,一道打日本,他死在咱村,埋在咱村,别你们大人,就是咱们小孩,咱们儿童团,谁不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好的同志呀!”

      台下爆发一阵口号,一阵掌声。小柱子接着说:

      “王毅同志死了,咱们得替他报仇。我代表咱们儿童团,保证加紧配合大人站岗放哨,查路条,叫狗日的汉奸一个也跑不了;保证加紧学习,没事不误学,在学里不淘气;保证加紧生产、打柴、割草、拾粪,帮着爹干地里活,帮着娘干家里活,听村ZF的话帮抗属干活,每早捉懒汉……”

      大会上的人,又排队到烈士坟上去献花圈。王毅同志和另外两个同志的坟,都在西山洼里几棵大松树的下面。王毅同志坟的后面,竖着块短粗的石碑,碑上没有刻字,只是黑锅底烟子,涂着一个“苏州码”的“〨”,像是买石碑的人打上去的号码,其实是村里人埋他们的时候,用来标记他们是三个“八路军”军人的。

      在大会上,好多人掉下了眼泪,小柱子没有掉泪。可是当大家依着口令,一齐向着王毅同志坟墓“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的时候,他憋不住偷偷哭了,眼泪刚用小手擦掉,又涌了出来。

      散会后,各家搬回了自己的砖石木料。

      后半夜又青又亮的月光,照进小柱子家敞开着的窗户,屋里静到连他爹娘小声打鼾都听得清,可是小柱子并没有睡。在炕角上离炕面三尺多高的墙上,贴着彩色的列宁半身像。这像因为在土里埋藏得太久了,受了潮湿,纸面变得凸凹不平,颜色也有几处变了;可是,列宁的眼睛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凝视着人。小柱子坐在列宁像前,他正趁着月亮利用一片破碗碴的角尖,在列宁像右边的墙上,雕刻着用粉笔写上去的一行字:“王毅同志精神不死!”——这是他从白天大会上学来的。

      他雕刻的动作,是这样的机警和小心,怕把他爹娘惊醒,又是这样的专心和用力,想把每个字的每一笔画,都刻得深深的,只有小胳臂累酸了的时候,才歇手停一会儿,可是眼睛却总是盯盯地看着列宁和这一行字,一会儿也不离开。他的黑红色的脸,在月光里似乎显得比白天要大些,脸上的神气,是非常严肃和非常庄重的。

      在这个儿童的心里,该有多么大的东西在生长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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