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董子博

毛姆将世间的友谊分为两种:一种是源于本能的相吸,即你喜欢某个朋友并不是因为他具有任何特殊的品质或禀赋,仅仅是由于你被他所吸引;第二种友谊则是知性的,即吸引你的恰恰是对方的才华或禀赋,他拥有你不曾有过的观点和想法,以及令你感到惊异的见识,而这些正是你所渴望的。

如果这两种友谊的对象恰巧是同一个人,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个完美的朋友。不过,这种合二为一的友谊少之又少,可遇不可求,其运气不亚于在熊市买到一支一路飙红的股票。纵观人生的前二十多年,我何其幸运地结交了几个这样的朋友。更为幸运的是,留英期间,我又碰到了一位这样的朋友,他叫董子博。

子博原籍天津,后考入位于天府之国的川大,毕业后暂居成都,逢人自称成都人。然而单就外表而言,他认籍成都毫无说服力。他的外形极具辨识度——长发及肩,脑后缀着一个小辫,长度近似短尾猫的尾巴;一脸络腮胡,神似张飞;眼神桀骜,如同缅因猫;虎背熊腰,不虚维京海盗。好在他走路的姿势并不嚣张跋扈,否则绝对没人敢近身。第一次见到他,我就被他这异于常人的外表吸引住了。

记得那是开学后的第二堂课,我坐在教室左侧。临近上课时,子博走进教室,此时教室的右侧和中部已坐满了人,他径直走向左侧,坐到我后排。他从我身旁走过时,我见他长须长发,昂首挺胸,一脸冷酷,直觉此人不凡。之后上课,老师要求同桌讨论,子博坐到我这排。不同于班里的大多数中国同学,子博开口并未讲普通话,只讲英语,这深得我意。我们针对老师给出的话题只讨论了几十秒,接着开始闲扯,用他的话讲叫“吹水”。聊得越多,我越觉得此人不凡,见解独到且有趣,定是博闻之士。下课后,他要扫我的QR code,于是我俩互加了微信。这时,我俩仍在说英语。当晚,我在日记里写:课上认识一男同学,器宇不凡,坚定地用英文交流。

开学第二周,我有幸跟子博分到同一个研讨班,因此有机会加深彼此间的了解。第一堂研讨课下课,他带我去靠近市中心的餐馆Smokin Bull吃午饭。从社科楼Elmfield到市中心有将近两公里的距离,我俩一路吹水,交代了各自的底细。他的健谈令我钦佩。用合肥话讲,他的“嘴一刻不得歇”。随便抛出一个话题,口若悬河的表演便告开始,如果我不打断,他似乎能说到天黑。不过,能说会道这个特点确实符合他前辩论队员和法学毕业生的身份。所以,一路上多数时候是他说我听,这也是我们之后相处的缩影。

饭后,子博问下午是否有事,我说没有。他又问想不想去一个好地方看看,我便跟着他朝圣诞集市广场的方向走,来到一家隐藏在深巷里的猫咖。所谓猫咖,就是撸猫的休闲小店。一进店里,他看到在地板上走动的几只小猫,整个人似乎变了副模样,连桀骜的眼神也变得温和。各点一瓶饮料坐下,他说自己是个猫奴,在成都的家里养了一只橘猫,就是微信头像的那只,接着跟我讲起养猫的种种乐趣,以及他和那只橘猫之间的故事。比如,有一回那只橘猫几乎病入膏肓,他在家和医院之间来回奔波,悉心照料,最终橘猫转危为安;再比如,那只橘猫曾三次离家出走,他从第一次时的心急如焚到后来的笃定。我没想到他凶悍的外表之下竟然隐藏着一颗如此细腻的心。受到他的感染,我对眼前的这几只小猫有了不同的认识,蹲下身去逗弄,这时他在一旁告诉我撸猫的诀窍,比如如何抚摸小猫才能引起它的好感,令我受益不少。

走出猫咖,小雨淅沥,我跟他同路了一小段。分别时,在小巷的出口处碰到一位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他旋即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放到流浪汉面前的容器里。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想这个爱猫的糙汉果然心思细腻。

作为不地道的成都人,子博却是个地道的川菜厨子,做得一手好菜。中国留学生碰面聊天自然离不开吃喝,做菜的手艺如何,哪里的中餐馆好吃,都是交流的内容。事实上,留学生大多不是好厨子,聊做菜聊不出什么门道,所以往往只谈餐馆,可子博却是个例外。初识的那天上午,他跟我说谢菲尔德的中餐馆都不太行,论手艺完全比不上自己,我当时以为他在吹牛。不久之后的某天夜里,我俩逛完中超,同行了一段路,他又开始了口似悬河的表演。这次是川菜专场。各种经典川菜的做法,他如数家珍,连用哪些调料、具体放多少都了如指掌。听他讲了一路,我馋得直流口水,巴望着什么时候尝尝他的手艺。这个机会很快来了。十一月初,我和同班的黑人朋友去他家里做客,他下厨做了五个菜,分别是回锅肉、麻婆豆腐、宫保鸡丁、醋溜白菜和麻辣花生米。当晚就着这些菜,我扒了四碗米饭。这是到英国最初的四十天里,我吃的最香的一顿饭。后来的两个月里,我前后宴请了几拨人,几乎每次都拜托子博来做两三道菜。

除了聊做菜,子博还热衷于聊游戏。这不光是因为他爱玩游戏,更是因为他是个专业的游戏设计师。所以对他来讲,聊游戏好比聊工作和事业。老实讲,碰到他之前,我向来对游戏抱有较为强烈的偏见,认为把时间耗费在游戏中无异于浪费生命,况且从虚拟世界中获得的成就感在关上屏幕的那一刻就会倾然崩塌,对构建现实世界毫无意义,但是认识他之后,这种看法逐渐改变。因为他把游戏当成事业,自然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玩游戏和研究、构思、设计游戏,以及宣传游戏上,所以每次见面,他都会特别自然地聊起游戏,比如最近玩的“战锤”有何新动向,正在开发的游戏有何新进展,近期萌生了哪些关于游戏的新构思。

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子博还致力于向我推荐游戏,包括电子游戏和桌游,甚至带我玩游戏,不过我对游戏的兴趣并不见长。虽然就向我推销游戏而言,他做得并不成功,但这并不妨碍我享受被推销的过程。每次看着他的样子,听着他滔滔不绝地讲游戏,我都会想起《兰亭集序》中的那句话——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因为我总能从他眼中看到一股喷薄的热情,纯粹而炙热。这股热情十分打动我。有时候我想,他的出现和对游戏的热爱仿佛只是为了向我证明一件事:每个人来到世间都带有某种使命,少部分人早早发现了自己的使命,于是遇水建桥,佛挡杀佛,比如他;大部分人则在砥砺前行中慢慢寻找,等待那个灵光乍现的时刻,或短或长,但是归根结底,终究会找到那个足以定义生命的使命。

此外,子博还是个纯粹而有原则的人。前阵子,几个朋友相聚吃火锅,席中还有位英国朋友。席间,子博聊起自己的女朋友打算入党,初衷却非相信党的执政理念或者共产主义,而是出于工作需要。他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这背离了成为党员的初心,实不可取。所谓党员,即谓相信党之信念,乐于为人民服务,甘于奉献,而非谋私,他如是说。他的这番话令我想起了日本的须藤元气。去年七月底,须藤先生加入了立宪民主党,成为参议院议员,然而今年六月中旬,由于政见不合,理念不同,须藤先生提出离党申请。不少中国人恐怕难以理解须藤先生的决定,但实际上,须藤先生的做法跟子博这个党外人的见地不谋而合。那天,子博说完他和女朋友之间的这则小事,我虽然嘴上说他“too young, too naive”,心里却觉得眼前的这个糙汉又伟岸了几分。

最后以一件小事收尾。去年十一月,子博过生日那晚,我半夜跑遍小半个谢菲找到一家仍在营业的甜品店,问印度裔老板还卖不卖生日蛋糕,老板说:不好意思,现在没有,蛋糕通常需要提前24小时预订,你最早也得到明天中午来取。当时,我恳求老板:我现在就需要,能不能麻烦你,拜托了。老板犹疑片刻说:朋友,我很喜欢你的胡子,让我觉得很亲切,我现在去让烘焙师给你做。半小时后,我拿到了甜品店老板破例为我做的蛋糕。道谢的时候,老板对我说:I really like your beard and you’re very nice, my friend.其实,老板的这句话正是我想送给子博的,my friend。


文 字 /  王煜旸

图 片 /  王煜旸 & 施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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