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脆脆的马蹄声和熟悉的颠簸,让我从迷糊的状态中警醒,这一把老骨头险些从马背上跌落。我这是要去哪儿,哦,对,我要去前线。
我出身在泱泱大秦的郿县,村民世世代代从事两种工作:种地的农民和打仗的士兵。种地纳粮,虽然安全但终日活在求温饱的焦虑中。上阵杀敌,虽然危险但凡是能平安回来的村叔村伯们,都获得了赏赐。
带回的赏赐中有狗肉、布匹、还有那军功爵。爵位是个好东西,老村长就是靠着战功,一步步晋升爵位,县令都对他尊敬有加。吃的、用的、住的都是村里最好的。
然而,上阵杀敌,更多可能性带回来的是战死的消息。悲伤!每家都有孩子、或丈夫、或父亲死伤在前线。坟茔、纸钱、香烛。但悲伤只是暂时的。作为我们伟大秦国的普通村落,参军最为实惠,也是唯一好的出路。
几乎村里的小伙伴都我和一样,在我们身子长的比村门外运粮车轮这么高的时候,大人们就送我们去参加了军队。跟随着募兵的军什长慢慢远去,我远远回望村子,已经依稀看不清楚家乡村落的轮廓。当我不再回望村子,转回头的那时起,便是40年的光阴流转。和我一起参军的儿时玩伴都没有回到村里,回来的只有他们战死的消息和留给家里人的抚恤和赏赐。
而我活了下来,日子一天天熬,打打杀杀的活,成就了我现在的战功和军功爵。对,我要让更多的秦国乡民活下去,我的名字叫:白起!
《2》
我们秦人的性格,严肃、沉默、不苟言笑。我们秦军的营帐,整齐化一、肃穆、规则。远远看向军营,火光明亮但很安静,没有人知道他们新主将的到来,只有左庶长王龁hé,正在主营帐内排开酒宴,招待我和一行人的到来。
我们伟大的秦王嬴稷(即秦昭襄王)命令我接替王龁,在长平与赵军新主帅赵奢展开决战。我们远到而来,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直趋进入中军大营。战事胶着,我军士兵虽然作战勇敢、服从指挥、进退有序,但在赵国凶猛的骑兵面前丝毫占不到便宜。反而在1年多的相互攻伐中,我军兵力损失近半。左庶长王龁行伍出身,年轻刚毅的脸上,也掩饰不了那焦灼的眼神。
这种眼神我非常熟悉,我也非常理解。但熟悉与理解不代表感同身受。大半辈子在喊杀中度过,年纪大了,感受的能力却变弱了,心里有的只剩下目标。我的目标是要取胜,带领疲惫的秦军打败面前的赵军。我们伟大的秦王虽然长寿,但他刚刚在政治上摆脱太后和相国舅舅的把持。他已经一把年纪了,他太渴望一次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胜利,来证明自己独自坐的稳这个王位。
中军主营帐内,大家都很沉默。只有炖着牛肉的石锅冒着热气,伴随着吱吱声作响,在安静的营帐内显的刺耳。秦牛,我们秦国的耕牛,骨劲肉实,生前默默耕地,死后久煮不烂!就像我们秦国的士兵,都是硬骨头。六国人都说我们是虎狼之师,张牙舞爪,喊打喊杀。其实他们不懂我们,不懂所以才会误解,有误解所以才会败的这么快。杀声漫天的不是我们,我们秦兵最大的特点是沉默!少言寡语、吃苦耐劳。或许我们获胜时的光彩并不能感染你,但我们秦人在受伤后,不呼叫也不哀嚎默默忍受痛苦的眼神,一定会深深的触动你。
王龁起身带头下拜,接下佩剑,双手呈奉与我。他身后的将军齐刷刷的拜倒。
我冷冷的脸,内心也没有丝毫波澜。不是特别热血,也没有感到压力,只是走神看着炖在锅灶中的牛骨,在吱吱冒着热气。食物就是这么的好,我们的军中士兵是已经快吃不上了,也要想办法让赵军断粮才行!
“秦王令,拜武安君白起为上将军,王龁为尉裨(副)将。令军中有敢泄武安君为将者,斩!”
《3》
前线,天还没亮。战马的嘶吼声在我耳边响起,把我的思绪拉回。帐内站着的都是秦军的高级将领,黑压压一群,看着我,脸是黑的,只有白花花的眼睛,看着我。沉默,还是沉默。
佯装战败、诱使赵军主力走出营垒,进入我们的包围圈。这么简单的计谋,能成功么。我知道大家都在怀疑,他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但这又怎么样呢,赵国国力已经再也拖不起这样的消耗战了,虽然我们也一样。我懂他们新换的主帅赵奢,懂他的年轻,懂他对胜利的渴望,懂赵国后勤已经到了极限。这时候,他只是需要我提供一个的理由,一个可以让他去决战、让他去死的理由。这时候,他也只是需要我为他提供一个结果,无论这个结果是胜是败,只要过程能快点结束!他一定会走出苦心经营的营垒,向这边杀来。而我已经磨刀霍霍,挥向他的后背,斩断他的粮道!
望着一双双白花花的眼睛,我需要向他们解释么?不,不需要。我才是整个秦军的主帅,我只需要告诉这些意志接近奔溃的将军和士兵,如何去做。他们已经没有意志力去讨论、去争辩、去理解,过多的言语只会让他们崩溃。而让他们理解我为什么用如此简单的计谋,只会是徒劳。
所有渴望别人理解的动作都是弱者的行为。为帅者的内心必须强大。第一步是学会孤独,第二步是学会不被理解,第三步学会用结果去碾压。
“传令,诱敌深入之计照令行事。有违抗者,斩!”
《4》
阵前,又是天还没亮。我看着新征军队里一张张稚嫩白净的脸,他们还只是15岁左右的孩子,就要去冲锋杀敌。虽然很残忍,但不会很久,因为我军已经占到优势,通过诱敌之计,将赵军先锋部队,包围在韩王山右侧的三角地带整整45天,没吃没喝。包裹住的,还有赵军主将赵奢。
但这个包围圈只是利用山岭和地势,我军在兵力上并不占优势,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一旦被赵军突围,那我军会被反包围。我们伟大的秦王知道了赵军被围、粮道被绝的消息,亲自来到河内郡,赐所有郡内百姓民爵各一级,随即征调这个郡所有十五以上的男子,来到我的面前,举全国之力封堵赵的退路。最后的时刻到了!年轻的孩子们啊,去吧。在还没有体会到战争残酷之前,就完成它,结束它。赢得爵位,好好回乡里生活下去。
作为主帅不容考虑即将到来战争的残酷过程,只能考虑如何让战争胜利的结束。我临时组建了一队强弓弩好手,驻扎在包围圈边东侧的高坡上,正好钉在秦军企图突围回大营的路线上。并传令这只劲旅,丝毫不用在意突围中的士兵,也不用解救我军士兵,只做一件事:观察、搜寻,那个赵军骑马的、盔甲最好的、被围绕最紧密的人、发现他、叮住他、靠近他、然后用全部的强弩齐射向他!
两军士兵的意志都已经坚持到了极限,我懂得短兵相接、我理解你死我活的争斗,尤其是这种争斗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反复拉锯,已经是极限了,已经是最后谢幕的时刻了。只需要有一个人,是一个死人,用他的尸体去撞响谢幕的钟鼓!
《5》
赵军的主帅赵奢,应箭落马。那一刻仿佛时间慢下,周围的喊杀声也变轻。我没有亲眼看见,但我心里知道,他那一刻是惊恐的、不甘的,但很快他会倒在地上,安静了,释然了。赵军的主帅死了,赵军阵地上突围的士兵,围绕着主帅,像一块石头落入水面,错愕惊恐的情绪犹如水波涟漪,层层叠叠的缓慢扩散开。
适时,我方阵地的劝降口号整齐高亮的响起:汝等主将已死,缴械受降者,不杀!不杀!不杀!
一个人的瓦解,往往从意志开始。一群人的瓦解,往往从失去领袖开始。 赵军被围阵地的突围力量慢慢在瓦解,我方士兵陆续收拢赵军的降兵,但抵抗的小股部队依然此起彼伏!而且远远眺望我军包围圈外,赵军后方的营垒,阴森的杀气就没有停止过,仿佛一旦发现我们的包围圈有瑕疵,赵军骑兵就会冲杀到我们面前,反转我方的优势。
战局扭转,往往就在一瞬间。不行,不能给他们恢复的时间。如何处置这些赵军俘虏?我们的粮食也不够了。帐下站着的都是秦军的高级将来,黑压压一堆,还是看着我,脸是黑的,只有白花花的眼睛,依然看着我。继续沉默。
“赵降卒,带回我军营垒,即刻处死。死者就地掩埋,消息不得走漏”
全部坑杀,对,我们极度虚弱!庞大规模的赵国降兵是我们的软肋,兵力不足原本就是我们的劣势。我们虚弱,经不起赵国骑兵的回头掩杀。不能有任何闪失,全部坑杀。可是:
包围圈中的赵军先锋大约只有10万,赵军有生力量仍在包围圈外原先的营垒中;怎办?
秦王那儿如何交代?只是围歼了10万赵军,这不满足他对胜利的极度期许;
我们秦军此役损失近半,已经在奔溃的边缘,如何撑住我军的虚弱,震慑其它6国的军队?
一位危险的念头在我脑中浮现。对,一定需要宏大辉煌的胜利,来解决上面的这些问题,即使这胜利是被夸大的、虚构的。我们要大张旗鼓的宣告天下,长平之战,我们秦军坑杀赵军40万!
当这个虚张声势的计策在我脑中成型时,我的冷汗也在一滴滴落下。虚报战功可是灭族的死罪啊 .. 可我又能奈何?天下又能奈我何?
欺人者,贼
欺国者,侯
放回所有赵军不满15岁的少年,让他们把恐惧带回赵国,散播去吧。长平,不会再有新的杀戮和死亡了。
《6》
还是在下雪,在咸阳郊外,秦王的使臣,正惊恐的用余光看着我,同时结巴的读完秦王令。
手中符节杖的铃铛声,让我的思绪回到了现实中,我们伟大的秦王嬴稷,赐我武安君白起,死!
40年前,母亲送我去参加了秦军,她的脸已经看不清,我的记忆已经模糊;
3年前,抱着必死的决心、处死地而后生。激起长平之战冤魂的嘶吼声;
1年前,秦王又命我出战,拔取赵国首都邯郸城。可我拒绝了。赵军主力犹在,打不赢,也圆不回之前的弥天大谎。我在3次拒绝挂帅的王命后,被赶出了咸阳城。
1个时辰前,秦王的使臣到来。将要死的人明明是我,可惊恐的眼神,却定格在他年轻的脸孔上。
“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坑之,是足以死。”
我是在干嘛,为什么这么无聊,我要在这样的一个国家,做这样的一个军人。哦,为了有军功爵,为了有饭吃。
在空旷古老的咸阳城郊外,突然感觉好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