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之夜
夜色里,到处都是灯盏的麦粒。
闭上眼睛,我希望父亲神一样的降临,仍然在壮年时威严,然后在年迈时开始慈祥。
光的麦子,一束束粗壮地迅速生长。每一棵,都有月亮大小的麦穗。
已经成熟了。
黑黝黝的夜,肥沃的土壤,无边无际,光的麦秆,直立于苍穹。
土地庙,在村头越来越小了。土地爷蜷缩成微不足道的一粒尘。
白内障的水湾,看不见了任何一束光,却噙住了灯盏的影子。
榆树林、槐树林、杨树林都成为墨绿色的玉米林。
苹果树上,始终没有悬挂红脸。
牛,骡,驴,猪,羊,狗走着,走着,就成为一群黑乎乎的蚂蚁。它们把肥硕的马山当成了国王。
鸡,鸭,鹅,麻雀,蝙蝠惊恐地飞过,成为嗡嗡,嗡嗡的蜜蜂。
河流,一条条闪烁白光的鱼。
胶州湾,在十五里开外兴风作浪,
放飞着腥咸的鸥鸟。
父亲赤裸着肩膊,在荒凉的棘洪滩,不断挖掘着高氟水滋养着的干勾石。
这是一种金黄的石头,根根如断裂的金条。
村庄,模模糊糊。大街两侧,一个又一个的麦秸垛。
夜的背景里,刺猬走路的声音很轻,窸窸窣窣。
模模糊糊的村庄,那么多灯盏的麦粒越来越饱满了。
父亲的眼神里,我看到了那么多的喜悦的光,神一般的缥缈。
我的眼眸里,顿时也聚集了无数晶莹的麦粒。
哦,哦,越来越多的灯盏……
少年
阳光跳跃。浪花跳跃。湾面上,无数鱼背,闪闪烁烁。
吹着口哨的少年,在风中行走,不知疲倦,也不肯停歇。
叶子开始凋落,一片,一片。
目光,阅读不完的蓝。童年的梦,还在飘泊。
从渔村走出来,一条路蜿蜒去了码头。
吹着口哨的少年,蹦蹦跳跳,头发直立,成为桅杆。
沙滩上,没有一艘船是自己的。祖父的船,现在已经倒扣,阳光在船体每一处伤口上跳跃,也是抚摸。
走过岬角的少年。他的口哨声淹没于一片波涛。
那么多的浪一遍遍汹涌,
那么多的鱼在岸边反复游走,
那么多的车,在跨海大桥上来回风驰电掣。
吹着口哨的少年,走到了岛子的最南端,突然就陷于一阵沉默:
此时,少年的眼中和心中是一片遥远的蓝。那一路走来的口哨成为向远方飞着的海鸟,飞得自己都看不见。
雨中
苍凉。苍茫。
天空凝结为雨。岸在灰暗中拉扯着礁石。
浪声不远,但混浊。
我的伞呢。什么都淋湿了。
海鸟不飞不叫。鱼虾不游不跳。
连红岛也失踪了。跨海大桥,模糊的一截,岛的手臂,提示着我曾经的过往。
在胶州湾边行走,我看得明白所有的花开,听得懂全部的声调。
何须苦恼着写诗呢!无须灵感,胶州湾本身就有着最简洁的意境和最朴素的词语,每天都在汹涌。
谁的桅杆闯了进来。
雾,已经淡化。雨,最终会使一切风景更清晰。
雨中的海,思念着一艘艘离开的船。
这个时节,蟹子肥了。海水的温度却在不断降低。
面对胶州湾,我到底还能够看多远。
站在岸边,只感到:
苍凉。苍茫。
名字
风在叶子上抖颤,叶子们一面乌青,一面蜡白,
哗啦哗啦,一遍又一遍的声响。
我在这颗树下,站了很久。我听不懂树的语言,我还是听。
我抚摸着它苍老的皮,皱纹。我看到了一个刻在上面的名字,笔划被拉扯得变形。
我的手指顿时感觉到疼痛。
疼痛中,我莫名地想:谁被树永恒的记忆?谁又被刻过自己名字的人遗忘?
我读不出树上的名字。这是一个由疤痕组成的名字,确实有疼痛感。
也许曾经有过刻骨铭心,山誓海盟,
也许曾经有过心心相印,沧海桑田。
所有的经历,由一棵不断增长年轮的树记载。叶子,落了几十遍,春夏秋冬,反反复复,覆盖了多少层土,终于枯萎。
这棵树,是一棵不结果实的树,但却记住了一个人的名字。
每一年这棵树都在痛苦地放大这个名字的笔划。
只是我听不懂这棵树每天都通过叶子哗啦哗啦在讲述些什么。
面对
以诗的理由,举起的酒杯,我可以一饮而尽。
此时,我脸红,
面对这无尽的海、陆地和芸芸众生。
即使连绵不断的诗行也无法抵达梦中的对岸,我很惭愧。
词语的抵达之处当属灵魂!
我唱起的歌谣意义何在?
我不愿意,以诗的名义,逢场作戏。
我不愿意,只为她选择华丽的辞藻,或者在词语的喧嚣中显摆。
我不愿意重复,单调,做一个无聊或者堕落的匠人。
这无尽的海,浪谷降到了最低,最后一刻,惊心动魄到刻骨铭心。
在一片蓝色之上,我愈加孤独。
但我还有陆地,我的眼眸里有的是芸芸众生的痛苦和欢乐。
我远离,各种各样纷纷扰扰的声音。海面,看不见了帆影。
岛子上唯一的大路,已经抵达悬崖。
我在忧郁中发现:唯一的诗人,是风,它让大海分行。
选择
庄稼低下头颅,是在忏悔自己从土地里吸吮了太多的养分。
牛马在吃草时,低下头颅,原野的奉献需要虔诚地细嚼慢咽。
人们啊,所有的植物和动物都成为食物,最终完成了直立行走,却气势汹汹地没有一丝怜悯。
水往低处流,一直流到了大海。
这一路,屋檐上的一滴水,街道上的一滴水,水湾里的一滴水,河流里的一滴水,大海中一滴水,身份不断演绎,成分在不断变化,无论透明,还是混浊,本质上还是一滴水。
角色越来越渺小,胸怀越来越宽广。
而人类,从爬行到直立,个头不断生长。思想却只局限于狭隘的脑壳里。从满头乌发到白发苍苍,却始终没有长度。
鸟儿在草尖上飞去,今天衔着的是一条虫子,还是一粒谷?
它只知道生存,对付饥饿而已,它不会算计,也不会选择。
人,把什么都想复杂了。却想不到如果选择了全部的好处,全部的坏处也会自然被选择。
浮山:夏天乐章
路甩上山坡,坚硬的石头拥挤。全部的树,浓厚的绿啊一直呼喊。
所有的热量,都聚集于驿动的时空。
在我穿过山洞时,才终于爽凉。
南面的山坡,海为浮山扯着雾的头纱。
岩石朦胧地裸露出爱与不爱的表情,确实十分复杂。
你早就从葳蕤的草丛中走过去了。露珠纷纷破碎,打湿了脚步。
那么多身形已经离去很远了。背景淡去,隐瞒了许多鲜花的开放。
还是前年的那只蝴蝶,在悬崖上旋转,掀起往事的波澜。
而我在北面的山坡,偶然倾听到了海迫不及待撞击岸的声音,随后,便无声无息。
我爬上了山顶,我不看低沉了的海。
山上的象形文字和图案太多,我也不想破译。
浮山,有佛一样成熟的坐姿。
我向北瞭望。楼群模糊。
我爬过的路,弯弯曲曲,有时狡猾地隐蔽,有时唐突地暴露,抵达山顶,停滞于我的脚下。
风正疲劳和兴奋地呼吸。
夏日风景
风是热的。这个季节,水的朦胧,缭绕了湾面。
所有的植物漂浮于水上,降落于斯的蜻蜓,开始上下翻飞,涟漪,一点,一点,扩散了无尽的往事。
我是这幅水墨画中唯一的人物,有着顽固的水命,三百里的平静,已经泛黄、苍老。
海的喧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没有一艘船的停泊,我一样可以安静地将痛苦或者欢乐,卸在渔村的码头。
河岸,座座高楼伫立成巨人,未来的灯塔,照耀着海洋。
我在它们的影子里,沿着崭新的堤坝,看到了隐藏于河流中的光明。
红加吉的游动,鳞片上的火,点燃了一声、两声鸥鸣。所有贝壳身上的花纹更细密了,不能轻易言说。
此时的天空,太深远的蓝,正专注于滴一轮摇摇欲坠的泪珠。
蓝莓
山坡。一株灌木,花期已过,叶片里隐藏着簇簇幽蓝的眼珠。
好像已经看见了太多的阴影。
我看到了散布于山坡的房子,古朴,老态。一群少女,唱着拐着弯的山歌,在河边走着最现代的步幅,裙裾鲜艳,如桃花绽放。
群鸟远远而来,一头扎进灌木。
伸张开的枝条,在风中摇动,没有丝毫过度的夸张或者喜悦。
没有一粒浆果,坠落或者开裂。
到处都是植物的覆盖。
一棵高大的树,在悬崖上,像一只手沉重地为路过的人指明了方向。
故事已故。而且我是一个陌生的人,簇簇幽蓝的眼珠不认得。
我摘下的一粒,品尝之后,感到了酸涩,然后酸甜。我钟情于她的颜色:青紫、幽蓝,浑身还有一层洁白的娇羞。
在一棵树下沉默
在一棵树下,沉默。好久,好久了,我不说话。
刮过的风不说话,
流过的水不说话,
飞过的鸟不说话,
裂开缝隙的岩石也不说话。
我从冬天而来,好久,好久了,
我希望自己能够感受到来自于海洋的一丝温暖。
那些蓝得不能再蓝的潮流,随着风,早已经远走他乡。
我需要的是一种孤独,
和一棵树一样苍老的孤独,
在内心的年轮中扩散。
此刻,在一颗树下沉默,
没有任何一个词语能够抵达我灵魂深处,成为我永恒的信仰。
那些一直伫立于黑夜中的人,
他们已经习惯于拒绝每一束光,
他们从不愿握住一双茧手,倾听那些微弱地呼吸,
他们总是揪住自己的秃顶,妄图向上提升,却一次次摔落于地。
是的。有什么比这大地还结实。
从土里钻出来的绿芽,蠕动着,到达春天的证据。
面对季节的不断轮回,一棵树也不会永远沉默,
她会以绿叶和花朵说话。
同样,在季节的变幻无常中,覆盖住大地的天空,会有雷闪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