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通幽

昏黄的路灯映出左旁一棵枯树的轮廓。这是我透过一扇狭长的玻璃窗看到的。除此之外,给汽车蓄电的充电桩像戍边的白杨排成一行,冷冷清清,借着从球场探出的白炽灯光倒显得格外悠扬。

融化掉的残雪下面显露出往年凋落的梧桐树叶,被风卷起,呼剌剌、呼剌剌一直响。隔离宿舍里的中央空调源源不断地吐出干燥的热空气,我从一个不太踏实的梦里渴醒。烧水壶发出持续加热的呲呲声,趁这时,我站在窗前朝外面的黑暗中望去。寂静接管了宝坻安详的郊区。马路上看不到汽车和行人,只有几处色调单一的霓虹灯还在执着的闪着光。

想起刚刚过去的第一段隔离期,我实在忍不住不去笑话自己。在《负罪》这本小说的第二章里我曾描述过“去武汉出差期间,在酒店隔离的生活”。讲到底,那终归是胡编乱造,没有体验过真实的隔离生活怎么可能写出绘声绘色的故事。为此,当时没少自暴自弃,埋怨自己功底差劲。笑点在于,在接连经历了两段不同境遇的隔离生活之后,竟然还是没什么好故事可以拿来分享,这便没有了堂而皇之的挡箭牌,确实是差劲无法辩驳。

年冬,我生了一场着实不能算作平常的大病。要说这病来的不冤,那便是此后我养成了狂喝热水的习惯。以至于当我想前台索要饮用水时,电话的另一边传来了诧异和质疑。也难怪,离结束隔离期的第一天还差着四小时。于我而言,每天至少需要喝下五升滚烫的白开水。倘若不足数,心里时常会感到焦躁、忧虑,甚至会莫名的发脾气。因此,小屋里的烧水壶名正言顺地成为了我的挚爱。它的插头几乎属于插了拔、拔了插,刚刚冷却就又得重新返岗。

隔离酒店卫生间的角落里依着一只纯粉色脸盆,里边有小半块肥皂和一块草绿色正方形毛巾。它们是我从没有硝烟的战火坑里——机场隔离区——带出来的。第一次出现“C区”这个词恰逢是我夜班的那个晚上,像是要被群山封印一样,实锤了我们就地隔离的传言。紧接着的第二日,生活用品和抗疫物资陆续抵达隔离区。那是单位多个部门的员工协同作战连夜筹集的,我带到酒店的这几样应急物也位列其中。

我从堆如小山的救援物资当中选择了一张较小的折叠床,搭在更衣室两排铁皮柜之间的巷道里。与此同时,还有被褥、枕头、内裤和一双做工精致的棉质袜子。这些紧俏的物资来之不易,我深有所受,从超市琳琅满目的货架上被精心挑选,到悉数集合在航材大院的拖拍车上,再到通过机场安检的传送带,最后由隔离区内的志愿者组成的临时小分队一趟一趟的搬运,才能抵达隔离人员手中。或许,这依然保留着轻描淡写的成分,可不得不提的是:但凡与“天津机场”沾边儿的员工都早已被电磁锁圈禁回了家;然而运抵隔离区的物资却从未间断过。

实在想不起前一次吃生日蛋糕的确切日子了,可能是时间过久,也可能是活的有些没心没肺。纵是如此,原本应该收获“生日祝福”的日子刚好被卡在隔离期内不可谓不是一件膈应人的事情。半数以上的祝福皆蕴含上了一层譬如关心、同情、鼓励之类的言外之意,其中倒也有些微妙的情趣。在得知连我在内的三人即将同庆生日时,后勤保障组的组长当即再三声明,不能让这个生日失去它原有的纪念意义和形式,反而更该添些抗疫的决心进去。那个迷蒙的傍晚,空气中略微有些湿冷,水雾贴紧着玻璃蜿蜒的像一只泥鳅一样缓缓淌下。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因为我知道,一场被赋予特殊含义的晚宴正在朝我逼近,我不住地猜想:它们应该已经通过了机库,大概已经过了地洞,没准儿正在卸货。这要比往常家中的饕餮盛宴更能提起我的兴趣和味蕾。我坐立不安,实在忍不住不去想象生日蛋糕的样式与大小,到底是水果型还是巧克力型,为此我暗骂自己没出息。

我们在由三只蛋糕、碳酸汽水、瓜子酥糖和鸭梨蜜桔组成的方阵前拍了大合照。我们的欢声笑语回荡在小小的屋子中和狭长的走廊里。这些食品的含义不单单是锦上添花。得之不易倒是无需多言。其实真正蕴含在当中的是一片心;一片制热的心;一片凝结在一起的炙热的心。那就像几株缠结在一块的牵牛花藤一样,相互扶持着迎难直上,就在长满倒刺的荆棘丛里。

隔离期的生活十分规律。定时定点的核酸采样从不允许你长睡不起。早餐抢夺战倒是一件妙趣横生的事情,令我想起了小学五年级第一次住宿食堂开饭时候的情形。盛放着鸡蛋、馒头、烧饼、稀粥和咸菜的四只保温箱里,在翘起锁扣揭开顶盖的那一刻会突然出现二十几只肤色深浅各异的手掌,有的捏着一只烫滚滚的鸡蛋,有的掐着两张热气腾腾的烧饼,还有的端着一盒颜色鲜亮的八宝咸菜。我喜欢这样的场景。那万万不能算作是蛮横或失礼,更不能将它简单的定义成菜市场大爷大妈围着折扣商品的一哄而抢。相反,这是一场充满激情、斗智斗勇的游戏,是百无聊赖、枯燥乏味的隔离生活中的一勺老抽,既添味儿,又增色。

从上班那天算起,已经过去了七个日夜。我很想念我的三只小猫。他们的名字分别叫小biubiu,小花和小小花。小小花是前面两位爱情的结晶,是一只八个月大温顺的小公猫。而小biubiu实在算不上是小花合格的老公。因为我全程目睹了小花首次诞下一窝小猫仔时,它只会翘首顾盼、鲁莽灭裂的怂样儿。像装着一只秤砣一样令我揪心的是,小花又有了身孕,并且两侧隆起的小腹已经好比一只跑了气的气球。好在临别前,我早给小花用往年破旧的棉衣搭建了一个它很喜欢的小窝。我想它一定会将小猫仔诞在里面。这倒令我宽心了许多。

夜幕死一般的寂静,是烧水壶开关归位的声音将我的视线重新拽回小屋。曲径通幽,我想人生的境遇大概也是如此。挫折和磨难乔装打扮成花草树木的样貌遍布山野,正如这场百年难遇的特大疫情,这是对于一个民族,乃至全人类的一次生死考验。或许,在很久很久的未来的某一天,一个俏皮的孩子自豪地对另一个炫耀说,他知道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前后曾有过一场夺去数百万人性命的疫情;而另一个孩子听后摇摇头,并且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正如,每当有老人提起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饥荒年月的故事,我们的内心波澜不惊一样。我们经历了历史,承接着历史,见证着历史,应该有朝一日还会屡屡回顾历史。

这便是人生,曲径通幽,往来无常。

你可能感兴趣的:(曲径通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