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叔

六一年的深秋,我姑奶的儿子我的表叔,用柳木棍,一头挑着破旧的棉衣棉被,一头挑着半口袋的金圆券和几本书,来投奔他的舅舅,我的二老爷了。表叔念过几年洋学,也成了我们村唯一一个会读书写字的人。

表叔把挑着的行李,放在二老爷的院子里,白色的柳条编的篮子里,放着三个白色的青花瓷碗。他不时地用咖灰色的挂襟擦着头上的汗,高的身材更显疲惫,干燥的秋风吹过他黝黑的脸,泛起一层白灰色的表皮,张牙舞爪地贴在脸上。

那天晚上,我二老爷用水煮刺刺牙的一种野菜,招待了他。

表叔住的地方,是一个刚刚饿死了的,孤寡老人落下的房子 ,由于草房子矮小,房门只能留在山头上,房间里光线阴暗,被灶烟熏黑的四壁,透出阵阵呛人的味道。

我表叔躺在窄小的床上,如豆的灯火飘忽摇曳,忽明忽暗。朦胧中走来了自己的父亲,一个官家许可的盐商,一身亮闪闪的黑丝绸,穿在富态的身体上。他端坐在家的后堂,威严地看着左右站着的,成排的家丁。又看见了炎热的夏天,丫鬟站在慈祥母亲的身边,轻轻地为母亲扇着扇子,凉风习习拂动着母亲柔软的衣衫。

六岁那年,我表叔像个欢快的小鸟,背上崭新的书包,在同龄孩子羡慕的眼神里,走进了洋学的校门。从此接受中华文化地熏陶。这才使他能在今后的岁月里,坦然地面对跌宕起伏的人生,笑迎命运地挑战。在自己深陷囫囵间,还能怜恤那些在生活重压下跌倒的人。

年初一,破四旧,生产队依旧组织村民挖塘泥,用作开春的肥料,村里把仅有的一点红薯秧,煮了一锅黑水汤,喝进了饥民的肚子。

初二,生产队长说:”粮也没有了,活也不干了,放假一天,大家各自想办法。”

饥饿的夜过得也漫长,寒风夹着雪花打在纸糊的窗棂上,沙沙的响,黑夜刚刚过去,黎明很快来临了。

当窗户纸变白时,表叔来到我们家,后面还跟着我二叔,表叔打开他手里的地图说:”今天我决定带你们去讨饭,不能坐以待毙,咱们往北走,离这几十里路有,马头山,大黑山,那里的山民不需要交公粮,应该有吃的。”二叔应该和我一样的心情,已死的灵魂,瞬间看到了希望。

那场雪下得也酣畅,铺天盖地,盖住了原野,填平了河川,寒风吹过高高路面上的浮雪,雪像烟一样在脚下流动。

我们三人来到了一个,叫前黄庄的靠山村落,那里的人善良朴实,我们讨到不少的红薯干,不时地拿出来数一数,红薯干透着晶莹得白,散发出诱人得香。心里不在是无助恐慌。

回家的路上,纷纷的雪花似烟,似雾,飘飘洒洒。我们的身后留下一串串脚印,延伸着远去,渐渐地又被白雪覆盖。远处的山峦隐去了黛青色的轮廓,周围的村庄淹没在白色的世界里。黑夜来临了。

一座石桥立在路边,不高的桥栏上模糊地刻着标语。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走进黑漆漆桥底,用手摸摸,桥底平整光滑,三个饥寒交迫的身躯依偎在一起。

外面的风雪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更加肆虐。桥底下依然是天堂了。我梦到我把讨来的红薯干放到娘的手里,娘高兴地烧了一锅糊糊,甘甜爽口。我梦到碧绿的田野里,长满了厚大的红薯叶,怎么也吃不完。

表叔摇醒我,”快起来,不能睡了,冻烂了手脚。你看,咱们都睡在冰面上。看见了冰面下的水静静地流动。”我看到表叔用手在石缝间,抠下一块石灰,在光滑的红色的桥壁上写下了:

雨雪飞烟路,草皮充饥难,

往年锦衣被,寒桥冰上眠。

贫富都遭遇,人生才满圆。

一世须得意,白雪更静然。

我想,这就是我们的人民,面对困难时的乐观姿态,勇气和毅力。这才是我们民族,历经磨难而生生不息的源泉。

六四年的春天,刚刚远离饥荒。满湖的油菜花,金黄飘香,表叔被诊断肝癌晚期,回家躺在床上,疼痛难忍,当知道自己在没有生的希望时,一把农药呋喃丹一把红糖,送走了自己。那天他的儿子用力呼喊:”爸!奔西南,西南大路通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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