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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年我放暑假,第一次回到妈妈的故乡。
妈妈留学新西兰以后几乎再没有回过娘家。博士毕业之后,她留在奥克兰结婚生子。虽然我们经常同远在大洋彼岸的外婆还有舅爷们通电话,她偶尔也会带我参加新西兰客家同乡会的团拜活动,但我总觉得没有踏上故乡的土地,就不能算客家人。
因此等到十六岁,我决定独自回到妈妈的故乡看一看,为我身上一半的客家血脉通上电。
经过十二个小时的空中旅途,两个小时的车程,我见到了仅在视频电话里谋过面的家人。为了迎接我的到来,三个舅爷大费周章,张罗丰盛的“九斗碗”为我接风洗尘,并把我安排在经济条件最好的小舅爷家居住。此时正值国内元旦期间,东山的气温在15摄氏度左右徘徊,小舅爷怕我不适应,专门为我装了台空调取暖,可以说关怀备至。
亲情固然温暖,却不能扫除我“异乡人”的感觉。家人彼此之间操客家方言,独对我讲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我将从妈妈那里学来的几句客家话拿出来显摆,却因画虎不成反类犬而招来一阵窃笑。
这是东山有名的山歌之乡,老街广场上矗立的一座地标雕塑,诉说着它的风韵。连绵起伏的群山中飞出一只仙鹤,鹤背上骑跨着一个唱山歌的女孩。女孩身穿大襟衫,胸前系绣花围裙,背着一个经纬分明的竹背篓,大方地挥舞起手中的凉笠,神采飞扬,嘹亮放歌。雕塑旁,一块牛高马大的黄蜡石上,用鲜红色的字迹镌刻着简介:
山歌之乡的山歌用客家方言演唱,歌词诗味很浓,类似竹枝词,有“国风”和“吴歌”的余韵,乡土生活气息浓郁,富有客家人的语言特色。山歌之乡最著名的歌手当属阿银。传说她擅唱情歌,歌声一出,宛如天籁,就连天上的神仙听到了也会动情思凡。某日,她的歌声招来一只仙鹤,驼着她直上云霄,不见踪影。人们都说她得道成仙,飞升天庭。
美丽的传说激发了我听山歌的欲望。但我的舅爷舅娘表兄弟姐妹们明确告诉我,他们不会唱山歌,这东西已经是件过时的老古董,除了政府开办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培训班培养了几个人,在区上举办的春节联欢晚会上装点门面,几乎无人问津。倒是爷爷奶奶辈自称会唱,但却从没听他们开过口,大概因为上了年纪害羞的缘故。
听歌希望落到外婆身上。我天天缠着她唱,她却总推说自己老了,唱不出嘴。于是我赌气不吃饭,不下楼,她才怕了我,说可以带我去一个地方听歌。
听歌的地方在老街中街火神庙巷的茶铺里。火神庙巷因一座建于乾隆五年毁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火神庙而得名,长不到两百米,宽不足三米,两边屋檐之间,仅能见到长长的一线天光,予人以荒僻的感觉。
茶铺叫迎宾茶社。纹路清晰的木板,插进带凹槽的门槛形成门面。入口处挂满了许多剥漆的白底黑字的木牌,有“老人山歌会”的,有“山歌之乡老年活动中心”的,也有“文化茶园”的,应该是本地老年人休闲聚会的场所。整个门面是清末样式的木质结构铺房,残破处补缀有现代的火砖水泥。中间挖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天井。天井里砖砌有一个花台,一棵两个人才能合抱且已枯死的重阳木种在里面,但依然能够想象当年的苍劲挺拔。
茶铺里烟熏火燎,除了卖茶还经营小卖部,小卖部朝里向外皆开有柜台。朝里的柜台下的方桌上,摆放着点好茶叶的盖碗。凡有人叫茶,勤快的老板娘就拎起坐在蜂窝煤炉子上的铝皮茶壶,携盏盖碗放到客人桌上,然后利落地滑走碗盖,兔起鹘落般,用一柱玉似的白净水流,冲开一抹苍绿色的烟云。
向外的柜台上,用纱笼罩着一个盛有猪头、牛肉、鸭掌、豆腐干之类腌卤食品的印花搪瓷盘。有客人叫酒,老板娘就会绕进小卖部切下酒菜。柜台外设有一个猪肉摊。S形的肉钩上挂了一排新鲜猪肉。
茶铺里错落有致摆满竹椅方桌。桌面是松木拼接而成的,油漆已在岁月里剥落殆尽,浸透茶渍,好像铺满了打碎的旧时光。桌面上的茶杯瓷色洁白,绘有纤细的墨竹。碗盖线条流利光滑。洁白如玉的底托,托起一碗蒸腾的热气,犹如晨雾弥散竹林。老人或三四个一组,或六七个一群,围坐在方桌旁插科打诨、码牌博弈,其乐融融。
两个老相识看见外婆,满脸堆笑打起招呼:“秀珍姐来了,泡茶,算我的。”
很快,老板娘端上一盏茶摆到他们桌面上。两个老相识摸出鼓囊囊的手帕摊在手心里,依次拈住四个角,剥莲苞似的打开,露出一叠皱巴巴的小额钞票。他们抓起一张五块的,争付茶钱。
外婆也不客气,嘴角带笑道:“不要争,多带了一个人,都有得给。”
两个老相识打量到我的存在,恍然有醒,叫老板娘再上一盏茶。
“还不谢谢你张满公,林阿公。”外婆按住扶手坐进竹椅,朝向一个戴着蓝布檐帽,小眼睛,高颧骨,皱纹将脸上肌肉分割得历历分明的老人,介绍说:“你张满公是我们老人山歌会的会长,咱们东山鼎鼎有名的乡厨,你阿妈小时候最喜欢吃他做的夹沙肉和肥肠羹。”紧接着仰头向另一个:“你林阿公是杀猪匠——”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有人喊“买肉”,林阿公赶紧告辞去到肉摊前分筋卸骨,手法浑若天成,颇有庖丁解牛的风范。
“幺妹的妹子都那么大了。”张满公坐进竹椅里,笑呵呵地从老旧却干净的土制中山装内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塑料袋和一杆玉石过滤烟嘴的烟枪放在桌面上。塑料袋里装着裹好的叶子烟。他打开塑料袋取出一杆来,插进已烧得黑乎乎的黄铜烟锅里。“怕有二十年没有看到你屋下的幺妹了。”
“十七年。”外婆端起茶托,用碗盖划拉开浮起的茶叶啜上一小口,看上去就像个顾不得烫的贪嘴孩子。盖好碗盖,她提醒张满公说:“你搞忘了?怀到我外孙女的时候转来住过一阵子。”
张满公用布满硬茧的手指敲了敲脑门,“看我这记性。”
“会读书,有本事,肯定要出去见世面。”林阿公三下五除二应付完买主后,回到茶桌前坐下。他的脑袋很圆,头发短簇簇全白了,就像洒了一头盐。举手投足蛤蚌般大开大合,稳健而又硬朗。“不像我儿子,脑壳笨,打死读不进书,只有接我的班到冷冻厂杀猪。秀珍姐,你屋下的弯弯树是种正了的。”
我不懂最后那句俗语的意思,但见外婆嘴角噙着笑意,大概明白这是句褒奖的话。
”小幺妹,要吃什么去柜台挑,林阿公请客。“林阿公热情地对我说,然后看向外婆,“莫讲,小幺妹还真有几分你年轻时的模样。”
“张满公,我什么都不想吃,就想听山歌。”已经进茶铺好一会儿,不但外婆同两位老人只字片语不提山歌,我环顾四周,既没看到有人吊嗓子,也没听到任何音调旋律,因此有些按捺不住了。“您能给我唱一首吗?”
“啊—!”突然的要求令他十分意外,反应过来后,张满公骄傲地说,“讲到唱山歌,过去谁能唱得过我阿山,哪个妹子不想同我阿山对歌。现在嘛——”他摆摆手,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不行了,老了,那口中气早就歇菜了。”
“唱‘郎搭妹,妹搭郎’的情歌,你张满公是这个。”林阿公竖起大姆指,凑趣道,“若讲唱掌牛歌,我敢讲我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我登时来了兴趣,紧盯林阿公。见吸引到我,他吐了口浓浓的烟雾,似为让我听得更仔细,把身子往前一倾。“小时候命苦,起早贪黑给公社掌牛,孤零零上山,单个个下山,怕得心慌,就吼歌壮胆,久而久之,再烂喉咙也吼出了花。”
“林阿公,”我鼓动道,”给唱个掌牛歌。”
“味道不对了。”他惭愧地摇起头,抬起烟枪给我看。“每天吃十杆叶子烟,再有劲的喉咙也沙了。讲到唱歌,最凶的还是女人,长得俏,声音甜,又有看头又有听头。”他斜了一眼外婆,“你姐婆就是高手。你姐公就是被她的歌声勾了魂,喊媒人婆来牵的红线。”
“没羞,”外婆嗔笑着觑了眼林阿公,双手抓住扶手往上一提,椅脚落下发出啪地一声响,似在警告他别说下去。“老掉牙的事莫在小孩子跟前乱讲。大家心里亮堂得很,唱得最好的不是我,也不是你们。当初你们唱山歌,除了阿银,服过哪个?怎么到老反而怂了?”
“阿银,就是广场上塑的那个骑仙鹤的妹子吗?”我眼前一亮,兴冲冲地说:“我还以为就是个传说,没想到真有这么个人。”
我的兴奋只属于我自己。两位老人面面相觑,然后张满公咳嗽一声,磕掉烧白的烟灰,林阿公则低下头抚平衣服褶皱,像是掩饰什么又像在提醒什么。接收到提醒的外婆,自觉失言,也枯萎了,端起茶大口驴饮起来。
我搞不明白,为什么提到阿银,他们就像遇到鬼似的,躲避不及?
“来了,来了。”就在这时,传出老人们的低语声。紧接着花白的光秃的头颅纷纷转向门口。循眼望去,但见一朵妖冶的玫瑰花在老人们的瞩目下,如入无人之境,踏着一双银色的尖头高跟鞋咯噔咯噔闯进茶铺。
是个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一头棕褐色波浪卷发,面孔妆容精致,眼影、睫毛膏、粉底、口红,能用上的化妆品几乎一股脑儿倒在脸上。寒风萧瑟如刀,但她却要风度不要温度穿了条迷你裙,裙下是锦纶面料的黑丝打底裤,左肩上挎起一个黑色的肉质压纹链条包,浑身散发出闻起来犹如蚂蟥钻肉般难受的透鼻腻香。几个不能忍受的老人,已经捂起鼻子。她的时髦靓丽同暮气沉沉的茶铺格格不入,予人以迷路走错地方的感觉。
女孩把一张空竹椅拉到柜台前,大大咧咧地坐下来。然后吐掉嘴里的口香糖,冷眼扫视茶铺一圈。
仿佛发出信号,老人们纷纷停下牌戏闲聊,挪动桌椅,众星拱月般朝向女孩。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坐立不安,这时外婆咬住我的耳朵轻声安抚道:“歌来了。”也不多做解释,跟着调整座位。
我发现老人们对女孩并无好感,甚至还很嫌弃,颇有些横眉冷对的意味。而女孩同样不待见老人们,仿佛他们就是一堆死气沉沉的木偶,不值得浪费一丝情感。但彼此之间又有一种花自飘零水自流的默契。
女孩从链条包里掏出化妆盒,打开来对镜补妆。补完后装回包,再把包扔到旁边的空椅子里。紧接着直起身来,咯噔咯噔踱到我面前,不由分说,端起桌面上我的茶就往嘴里灌。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懵了一会儿,觉得是挑衅,要起身找她理论。但外婆却一把拉住我,摇了摇头。
喝了我半盏茶,女孩清清嗓子,紧接着微启涂得艳若桃李的朱唇,唱出一阵婉转悠扬的声音来:
针儿细来线儿长,我给阿哥做衫服啰
一针一线都是爱呀,哥去远方切莫忘啰
竹子高来柳条长,阿妹老爱整行囊
行囊装着妹的情呀,哥在外边记心上咯
……
女孩的歌声撕碎了她时髦的穿扮,把我从现实拉到乡野农家。婉转动人的歌声让我彻底忘记了她的不恭,而老人们的冰冷表情也应和着忧伤的旋律消失无踪,仿佛被春的萌芽顶破冰盖,情不自禁地把自己代入到离愁别恨中去。他们的指头在桌面敲击,脚掌在地面上追随,摇头晃脑,陶醉不已。有的眼角不知在何时已噙起泪光。
女孩一首接着一首地唱。每首歌的间歇,她都要喝一口我的茶润嗓,但这对老人们的耳朵来说却无异于凌迟。他们朝女孩投去嫌恶一瞥,恨不能将她的歌喉从她那副离经叛道的糜烂躯壳里剥离。可老天爷偏同他们作对,让他们所爱好的同他们所厌恶的水乳交融,不可分割。歌声再起,迟暮的精气神再次为女孩的歌声钩住,就像饿了三天三夜的鱼儿无法拒绝饵料的诱惑。
东边落雨西边晴,新做田唇不敢行。
灯心造桥不敢过,心肝想妹不敢声。
今不风流等几时,莫在阳间郁死哩,
阳间还是过日子,阴间才是老住居。
新打戒指红纸包,上午打来下午交。
同妹交情发过誓,先讲断情雷火烧。
……
女孩接连唱了三首情歌,一首比一首揪心。唱完后,我着魔似的鼓掌。也只有我一人鼓,犹如荒漠里石头寂静地开裂,尬得我心里发虚。这时女孩放下已经喝干的茶杯,朝我丢来冷冷一瞥,似嫌我多事,转身回到座椅,从链条包里摸出手机,翘起二郎腿,低头玩起来。
意犹未尽了几分钟,茶铺里渐渐恢复了喧腾。
张满公摘下他的蓝布檐帽倒放在桌面上。老人们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包,取出十块钱走过来,依次把钱投进帽子里。外婆放了二十块。估摸大家放完了,张满公把钱整理好,戴上帽子,穿行到女孩面前,把钱搁到她旁边的桌面上,二话不说,转身归位。
女孩抓住钱,转身到柜台找老板娘。老板娘兑了一张红艳艳和一张绿油油的整钱给她。剩下的边角余料,她买了一包香烟。然后把链条包往肩膀上一担,快步离开。
“她就是阿银?”女孩走后,我凑到外婆耳边问。
外婆吃惊地觑了我一眼。
“怎么可能?莫要想精想怪的。”
“你骗不了我。一定是。”我固执己见。
“她不是。”张满公替外婆解围道,“阿银早就死了,死了好多好多年了。”
“那她是谁?”
“她呀,”林阿公很不屑,“就是电视里演的那种无法无天的混混,我们这儿讲‘打烂仗’的,林国富屋下的妹子——阿青。”
阿青的“烂”在山歌之乡人尽皆知,张满公和林阿公随口就能说出几件有关她的丑事。初中就交起男朋友,还把男朋友带回家,锁在睡觉间里悄悄亲嘴,结果被她阿爸发现了,到厨房抓起菜刀要砍死她。其中一个情郎是个住校的高中生,为了见他,晚上顺着宿舍楼的排污管爬上六层楼,让值班的老师逮个正着。总之抽烟酗酒、拉帮结派、吵架斗殴般般精通,以致父母以为她心志失常,请来仙婆跳花花坛神,毫无效验。
然而令人称奇的是,还是这个叛逆乖张的阿青,六七岁的时候,偶然在区上非物质文化遗产培训班上听到山歌后,竟着了迷,天天吵嚷着阿爸载她去听,还在教室外学着唱。教歌的老师听到她的歌声,觉得很有天分,就收她做了徒弟。跟老师唱了几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的歌声赶超了老师的水平,还在东山举办的山歌大赛中拿过几次金奖。老人们在山歌大赛中听到阿青唱歌,就由张满公牵头组织起老人山歌会,许给她报酬,让她每星期来唱两次,由此结成了各取所需的买卖关系。但对她这个人,老人们始终不抱好感。
“那阿银呢?”我又想到广场上的塑像以及简介上的美丽传说,如果真有其人,那传说的背后一定还有个真实的故事。
三位老人以为用阿青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没想到我杀了个回马枪,顿时怔住了。但见张满公和林阿公支支吾吾地看向外婆,寄望她能降住我。
外婆端起茶碗,不耐烦地打发我说:“黄蜡石上写得很清楚,仙鹤驼着她升仙去了。”
外婆在我心目中,慈祥稳重还有些诙谐,但这次,她的口气里带着自责的愠怒,好像被揭了旧伤疤。
02
我的舅爷舅娘还有表兄弟姐妹们也不清楚阿银传说背后的真实故事,他们让我去乡文化站找站长廖九公,这个打了一辈子光棍的老人熟悉东山的人物变迁和历史掌故,山歌之乡的乡志还有黄蜡石上的传说就出自他的手笔。
文化站在一栋二层砖楼里,砖楼大部分河沙敷的墙面已经剥落,露出斑驳的红砖来。底楼是间小卖部附带经营台球室。我找到砖楼的时候,正巧碰到阿青同几个发型怪异的伙伴在打台球。
阿青穿了一身暗黑系的皮衣皮裤,怀抱一根油漆剥落的球杆,悬空两条腿,坐在球桌边缘抽烟。抽上一口,微仰起孤傲的头颅,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汽车尾气那样浓的烟雾。
不经意间,她看到了我,然后把球杆一扔跳下台球桌,大步流星朝我走来。我感到有些害怕。
“哎!”她扬了扬下巴,用客家话很没有礼貌地打起招呼。“我们在茶铺里见过,你听我唱过歌。”
“你还喝光了我的茶。”我用半生不熟的客家话回敬道。
她抓了抓额面上乱糟糟的刘海,爽快大笑两声,讨价还价道:“这样,你再帮我送封信,下次来听歌,我不收你的歌钱,咱们就扯平了。”说着从皮衣里掏出一个白色的信封。我看见信封的横折上印有蓝红相间的条纹,很潮,纳闷这个时代谁还写信,而且还是混混写的。
“送给镇中初三四班的孙友伦。”没等我答应,她就把信塞进我手中。“这个人很好认,烫了头酒红色的卷卷头,一眼就能认出来。”
她拍拍我的肩膀,把双手插进皮衣的口袋里,一边后退一边叮嘱说:“你就说是阿青给他的,其他的都不用说,他看了信就明白了。谢了。”说罢转身回到台球室,操起球杆同他的伙伴继续玩球。
文化站在二楼,破败陈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廖九公七十岁上下,瘦而干瘪,好像生了重病将不久于人世似的。得知我的来意,他取下鼻梁上架着的老花眼镜,木然坐在板凳上抽起叶子烟。烟雾犹如千回百绕的思绪弥漫斗室。他许久没有开口,我也没有催,而是仰头欣赏挂在墙壁上的一幅画,画的是春秋时期齐国的四位史官:太史伯、太史仲、太史叔、太史季。
廖九公见我对画感兴趣,就用他略带嘶哑的声音给我讲了四个史官的故事。
齐国的崔杼杀死国君齐庄公,太史伯如实记下“崔杼弑其君”这件事情。崔杼不愿意落个弑君的罪名被后世指摘,于是要求太史伯改成齐庄公因病去世。太师伯恪守史官的节操,不愿意隐瞒真相,于是崔杼便杀了他。
太史伯死后,他的弟弟太史仲继续写下“崔杼弑其君”,不愿更改,崔杼又杀了他。而后他的另一个弟弟太史叔也如实记载,也被崔杼杀了。在先后死了三个兄长之后,排行第四的太史季接过了记录真相的笔,依旧不改。崔杼迫于无奈,只能放还太史季。太史季刚刚出来就遇到怀抱竹简奔跑而来的南方史官。这位史官为了支持太史四兄弟,决意如果太史季也遭遇毒手,便顶替太史季来续写真相。
说完四个史官的故事后,廖九公起身走进隔壁资料室,不一会儿,他捧出几张发黄的稿纸站在我面前。
“阿银的真实故事,乡志没有采纳,上级领导更想要一个对旅游开发有利的传说。”廖九公把稿纸交给我,坐回板凳,翘起二郎腿,抽了口没有抽完的烟,吐出一股烟雾来。“编好传说后,我于心不安,另写了一稿阿银的故事压在箱底。”
稿纸上记载,在廖九公的时代,山歌曾是山歌之乡年轻人的精神食粮,每天不唱就像少吃一顿饭那样难受。自古山歌唱风流,郎妹最爱唱情歌,年轻人用情歌讲说爱慕、试探、追求,表白初恋、热恋、拒爱,抒发送别、相思、断情,字词由心而发,曲调千回百转,经过他们的喉咙释放出来,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在这些歌声中,又以阿银的一枝独秀,宛如天籁。
阿银父母早亡,由舅爷舅娘抚养长大。舅爷舅娘待她如膝下的儿子。她和表弟经常结伴下田劳作,纵情放歌。只要她的歌声一出,其他人的马上停下来,单听她唱。她唱起山歌来,就像一只生机勃勃的小鹿在自己的星辰大海里撒欢,而同她对过歌的男人,无不为她所败,又无不倾慕她的才华。人们纷纷说,如果山歌有灵,那他一定时常陪伴阿银左右,为她的歌注入仙气。无论是蹲在河边唱,坐上枝头唱,还是爬到草垛唱,只要她放开喉咙唱,山歌就是她,她就是山歌,圆满无暇,浑若天成。
直到有一天,她的肚子隆起来。
阿银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舅爷舅娘尚未给她找婆家,怀上孩子未免蹊跷。面对询问,她大大方方地承认这是她同山歌的孩子。
没人怀疑她的话。
要是山歌是个男人,也只有阿银配作他的老婆。人们热心地帮衬她生下孩子。是个白净可爱的男孩,就像天上的文曲星下凡。舅爷舅娘依然视孩子如己出,帮她一起抚养。阿银依然无止无休地唱歌,没有因为身为人母而荒废歌喉。人们觉得理所当然,如果山歌的老婆不唱歌,那便同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反常。
后来山歌就被扣上“男盗女娼”的帽子受到批判,几个腰束武装带、左臂佩红袖标的坏人闯进山歌之乡负责铲除山歌。没过多久,年轻人们噤若寒蝉,不再开腔,唯独阿银歌声依旧。
那些坏人把顽固的阿银从地里绑到南华宫的戏台上批斗。很快他们又掌握到她未婚生子的材料,就像饿犬嗅到腐肉,把她关进猪圈讯问,逼她说出孩子的身生父亲是谁。
阿银坚持说是山歌的孩子。
那些坏人怒了,啐口水、揪头发、糊猪屎逼迫她老实交待,但她仍坚持己见,不肯改变。于是那些坏人建议乡长以毒攻毒对付她。在这些坏人的老家,旧社会不守妇道的女人会被塞进猪笼沉河。
山歌之乡人人会唱情歌,因歌生情的比比皆是,没有不守妇道之说,更没有沉河的惩罚。但在那些坏人的挑唆下,第一个猪笼在编织匠们手中诞生了。
紧接着,大家被聚到河岸看沉河。
那是个傍晚,秋风萧瑟,草木凋落,用竹篾扎的硕大猪笼已在河岸边摆好。那些坏人把抱孩子的阿银驱赶到猪笼旁,上蹿下跳渲染沉河的肃杀氛围,准备杀鸡敬猴,铲除山歌流毒。
“如果山歌有灵,怎么还不现身?”那些坏人奚落阿银道。阿银拍打着熟睡地孩子,坚忍沉毅,不加理会。
其中一个坏人握起拳头岔在腰上,面向人群高声说道:“谁的心不是肉长的?我们可以给她最后给一个机会。只要有人,哪怕是一个人敢站出来为她作证,证明孩子确实是她同山歌所生,沉河就作罢。”说完,他像一头站起来的狼踱来踱去,竖起一根指头反复声明:“只要有一个人站出来证明,一个人……。”
大家心知肚明,谁要是敢站出来为她证明,就会跌入陷阱。
彼时彼刻,人们都变得现实起来。所有的浪漫传说化作腐叶草灰,或被深埋地下,或被吹到天边。人们终于清醒地意识到,山歌是不可能同人生出孩子的,阿银的确就是一个淫妇。有几个不愿醒来的后生想要站出来,却被清醒的长辈喝住,伸手拦了回去:“命能有歌重要吗?”
“你,听说你是唱山歌的好手,你站出来为她证明。”坏人指着一个憨头憨脑的小伙子说。
“我不会唱。”小伙子慌忙争辨道,“挨千刀的才会唱那大毒草。”
“你,你,你。”坏人又点了几个名字。他们曾经与阿银对过歌,曾经倾慕她的才华,也曾经在歌中表达过对她的爱意。
可是这几个名字要么保持沉默,要么摇头否认,要么躲闪逃避,纷纷撇清。
最后轮到阿银的家人。她的弟弟已经是个大小伙,却只顾死乞白赖地哭。她的舅娘把弟弟的头抱在怀里,还捂住他的嘴,生怕他说出不该说的话。她的舅爷忐忑低下头,不敢正眼瞧她。
“看看,没有一个人给你作证,足见你就是淫妇。”坏人得意扬扬下了结论。
阿银报之以一声冷哼,转身面向家人,朝弟弟投去一个爱抚的眼神。弟弟经受不住,顿时瘫软在地,听她放开喉咙唱出最后一支情歌:
心愿交情永毋丢,
除非柑树结石榴,
除非日头西边出,
除非河水向上流。
那些坏人高喊打倒口号,挥动拳头上前制止。不及近身,阿银就猛地退步,带着孩子倒向湍急的水流。
恶浪淹没了阿银的歌声,冲走了她和孩子。此后山歌之乡的年轻人再也没有开腔唱山歌,直到两鬓斑白,直到油尽灯枯。
看完稿纸上的记载,我唏嘘不已,明白了茶铺里老人们死活不开口唱歌的原因。“只要有一个人站出来证明”,这个人可以是外婆,可以是张满公,可以是林阿公,也可以是文化站的廖九公以及茶铺里所有目睹过自沉事件的老人,但他们无一例外地选择了背叛。尽管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背叛的阴影却化作锁钥永远地锁住了他们的嘴,他们只能靠出钱请阿青唱歌来追忆回不去的欢歌时代。
我把稿纸还给廖九公,向他道了谢。
就在我下楼的时候,从站内传出呜呜的远山呼唤似的哭声。
“阿姐——!阿姐——!”
哭声凄凉,悲伤,饱含深情。
下到底楼,我看见阿青斜叼了一支烟跳下台球桌,俯首弯腰,手腕贴紧台面,用大拇指和食指形成的凹槽驾起杆,朝一颗球打出力透纸背的一杆。球砰地划出一条迅疾的直线,让一颗酱色的球落袋为安。
就在这时,一个剔鬓角短发的伙伴在她屁股上抓了一把,道了声“凶”。阿青霍地反转身就是一记耳光,然后摘掉嘴角的烟,后抬起右脚,把火亮的烟头在鞋底摁灭后,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道:“是不是想死?”
剔鬓角短发的伙伴嬉皮笑脸地抚起火辣辣地脸颊说:“又不是老虎的屁股,摸一下怎么了?”
随后又伸出下流的中指:“膜都没有了,装纯给谁看?”阿青听后咬牙切齿,一把抓住他的中指往怀里一拗,立马疼得他跪倒在地,嗷嗷乱叫。
寸头刻霹雳图案的,后脑勺编脏辫的,中间划一道杠的几个伙伴见他倒了霉,起哄嘲笑他:“这么快就弯了,硬是养兵千日,用兵一秒。”
剔鬓角短发的伙伴骂了一句“狗屌的”,强忍着疼倏地站起来,扑向阿青。阿青又挥出一巴掌,却被他用粗壮的左手虎口牢牢锁住腕子。他龇牙咧嘴,眼中冒火,毫不留情地冲她挥下右臂,吓得我蒙上双眼。等我睁开眼时,他的愤怒并没有发泄成,而是被一个不知从哪里闯进来的红发少年出手阻遏,一脚踹到地上。
原本看热闹的伙伴闻风而动,像一群眼冒凶光的饿狼,将这不速之客团团围住。
“我们没关系了,”阿青没领他的情,“不消你管我的闲事。”
“我想同你谈谈。”红发少年无惧寡不敌众,拉住阿青的手臂诚恳地说。
“没什么好谈的,”阿青决绝地甩开他的手,“你已经被我踢了,快滚。”
“就耽误你一小会儿。”红发少年眼巴巴地继续恳求道。
“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阿青挽住剔鬓角短发的手臂。突如其来的反转令他受宠若惊。“这是我的新男朋友,不想死,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听到没有,她是我的了。”剔鬓角短发的伙伴得意扬扬地说。
“看到他就烦,我们走。”阿青拉着新男朋友走出台球室,先后上了一辆雅马哈摩托,扬长而去。其他伙伴向红发少年比划下流的手势,也骑上各自的摩托离开。红发少年一个人呆在原地,怅然若失。
“你是不是初三四班的孙友伦?”正如阿青所说,他的酒红色卷卷头太显眼了,多半就是她要我送信给的人。
他转过身来,眼睛里写满忧伤。
“你是哪个?”
“阿青让我送一封信给你。”我把信从背包里取出来交给他,希望尽快了解此事,然后远离这些混混。
他接过信,上下翻转,并没有拆开,而是随手塞进了上衣口袋,谢也没一句,转身就走。
03
我的暑假快要结束时,阿青的山歌已涨到五十块一首。
老人们暗地里骂她贪得无厌,仍忍痛掏钱听她唱歌。可是有一回,没有把她等来。
紧接着就传出她被杀害的消息,杀害她的人正是孙友伦。
他俩在同一所中学同一个年级念书,处成朋友后,阿青说这是她最后一任。可是处了一段时间后,阿青突然对他冷淡下来,同别的男孩交往。大概觉得她移情别恋,欺骗了自己的感情,孙友伦在怀中偷藏了一柄匕首刺进了她的心脏。据说那柄匕首还是阿青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因为我替阿青送信给孙友伦,也被请进派出所配合调查,才得知孙友伦被逮捕后才拆看信的内容。看完信后,整个人崩溃大哭,自杀了好几回。
阿青在信上说她已经怀有身孕,心情烦躁,所以才拉黑他,换手机疏远他。但她想通了,这毕竟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就算家人反对,还是要生下来。她决定远走高飞,让他不要担心钱的事情,靠在茶铺里给老人唱歌,她已筹够了去深圳的路费,等到了那边再想办法活下去。她已经买好了两张火车票,如果他愿意,就收拾好行李,于16日早上10点到东山火车站同她会面,先到省城,再转车南下。信的末尾,她留下最新的手机号码。
但孙友伦误以为这是封分手信没有拆,偏执地跟踪她,跟到火车站。
据火车站的监控记录,阿青远远看到情郎走近,故意背转身,装作没看见,似在准备一场意外惊喜。估摸他已在身后,她兴高采烈转过身,紧紧地搂住他的脖颈。没过多久,她就疲倦地脱离他倒在地上。血液在白色衣服上晕染开来,仿佛一朵盛开的红玫瑰,妖冶而美丽。
阿青死后,老人们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找各种理由抨击她的天真幼稚,反而表现出一种友善地惋惜,变成一群理解她的人。当我的表兄弟姐妹以不恭口吻谈论阿青之死时,外婆甚至恼怒地打断他们,丢下一句“你们懂什么!”
离开山歌之乡前,我打听去了阿青的坟。她的坟垒得低矮却并不孤单,环坟摆放了好些田间地头采来的用稻草扎成小捆的野花。有的已经枯萎,有的正在萎靡,还有的新鲜如初,昭示不断有人来探望她。
我在坟前回忆一番她唱歌样子,莫名升起一股感伤。远远回望她的坟,隐约看见坟旁屹立着一个佝偻的身影。过不多久,就听到一支山歌传来,是一支仿佛打破尘封记忆释放出来的遒劲山歌:
入山看见藤缠树,
出山看见树缠藤。
树死藤生缠到死,
藤死树生死也缠。
注释
叶子烟:四川民间对晒烟俗称。
弯弯树是种正:客家俗语,犹言祖坟冒青烟。
姐公、姐婆:外公、外婆
凶: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