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乡关何处

文 / 夏菲尔德

临近中午时妈妈发来语音,说我们老家的宅基地卖掉了。我有点惊讶,但随即想想,这确实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而且从各方面衡量,那块地真的早该处理掉。

那块宅基地面积不小,但多年前,我们只建了一栋小房子,孤零零地立在角落,剩下大片土地都做了菜园。我们一家离开故乡以后,舅舅为看护房产,又在那里住了两年。后来,我们在异乡扎了根,舅舅也就搬回了自己家,那栋小房子从彼时开始空置。

房子一旦没有了人气,破败得特别快。不知哪一年,舅妈打来电话,说那几天连续狂风暴雨,我家的小房子倒塌了。

舅舅请人彻底推平了房子,舅妈把一整块宅基地开垦为一个大菜园,春夏秋三季种着青椒、茄子、豆角、土豆等蔬菜。

宅基地没有建房子,菜园也无人时时看顾,左邻右舍就觊觎那块地方,这些年时不时地趁着自家重修院墙之际,强占几分,又强占几分。舅舅虽然生气,但无能为力,愤怒地和邻居争吵几句,自己又先病倒了。舅妈找到镇上想要告发,但我们拿不出宅基地的面积证明——那是另外一笔乱账了。

总之,那块宅基地对于舅舅的意义,大约只剩下邻里纠纷带来的烦恼,以及无力替他的姐姐守护好财产的愧疚了。这两年,舅舅的身体每况愈下,脑中风后遗症已非常严重,眼看时日无多,那块地就成了他的心病。

前几天,舅妈来电话,说邻居陈家重修院墙,又把我家的宅基地占了七分,舅舅怒不可遏,再次气闷病倒。镇上想要解决这桩民事纠纷,但苦于我们提供不出土地面积证明。

所以,该是卖掉的时候了。

一旦决定要卖,事情反倒进展得特别顺利。镇里派工作人员调节,我妈妈同意,舅舅同意,很快就把这块地卖给了左邻一半,右舍一半,价钱公道,争议消除,看起来皆大欢喜。

多年纠纷,竟是这样一个戏剧化的结局。

今天中午我听说这个消息时,感到突然的解脱,但到了晚上,又不觉思念起这块地来。

我记得,小房子还在的时候,院子里夹着篱笆墙,墙外是窄窄的人行道,通往宅院大门,墙内则是开阔的菜园,也是我小时候的乐园。

那时候,菜园里有我亲手种下的黄瓜,小小黄瓜刚长出来的时候,我一天不知要去看多少次,心里怀着喜悦和期待,眼巴巴看着它长大,直到某一天,终于可以摘下来,咬一小口,脆脆甜甜,口鼻间溢满清香,心头无比畅快。

菜园的一角,水井的旁边,有一棵小樱桃树。那是我九岁时,妈妈为我和姐姐移植来的。我俩非常喜欢,经常给小树浇水,看着它长大,期待它结果。

小樱桃树很争气,第二年就结了果,虽然只摘得两小把樱桃,但自己种的树结出的果子,吃起来格外甜美。

第三年,没等到小树结樱桃,妈妈就带着我们离开了故乡。

那年,我听说雨后房子倒塌,很有些心酸。我们住了几年的小房子,竟然不复存在了。那些我闲坐后窗听雨的孤单日子,那些和亲人相濡以沫的温暖岁月,还能去哪里追溯呢?

后来,我听说舅妈为了种菜,砍了樱桃树,我又气又心疼,哭了一场,却也无可奈何。

二零一九年,离开二十多年后,我第一次回到故乡小镇,第一时间去看了老宅旧址。六月底,菜园里绿油油的,挺拔的玉米舒展着枝叶,土豆开着紫色的小花。最让我惊喜的是樱桃树,虽然被砍,转年春天它却再次发芽,秋天再次结果。舅妈说,这小树长势喜人,她也不忍心再砍,任由它随性生长了。

我好多年没亲手摸过土地里生长着的蔬菜瓜果了,那一刻,手指在玉米叶上的触感,手心里红红软软的樱桃,让我体会到什么叫故土难离。

那块宅基地,是我们在故乡小镇的唯一财产,如今卖掉了,好像就断了根,永远不可能再回归故土似的。任此刻我杯中酒再浓再烈,也消解不了萦绕心间的乡愁。

我和姐姐小时候亲手种的那棵樱桃树,曾经砍了又发,年年结果,不知它以后的命运,又会如何呢?


成文于2021年4月7日夜,心有千言但思绪混乱,写下这短短一篇散记,纪念我失去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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