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孩子还是孩子,他们拥有最像哲学家的眼睛,喜欢问一些来自宇宙的问题。成年人无法解答,但天使可以感应。而当时光逝去,流水再也想不起河床的样子,记忆与荒原融为一体,灵魂是不是会遗忘天使的样子?当战争带来记忆的伤痕、地缘的隔膜和人心的疏离,人们还会看得到未来吗?如果天使真的存在,他们是会兀自超然,还是拥抱人间?
德国导演维姆·文德斯非常喜欢追问关于时空和人心的话题,他的镜头里既有最真实的世俗百态,也有那些超越日常的文艺式想象、碎片式的内心独白。多维度的镜头涵盖了一场战争、一堵墙、一些人、一座城市和两个天使,于是,就有了享誉全球的《柏林苍穹下》。
和很多超现实文艺电影一样,《柏林苍穹下》有非常简洁的剧情:守护柏林城的天使丹尼尔和卡希尔每天穿梭于大街小巷,以上帝的视角与这座城市相处,倾听人们内心的声音,感受絮絮叨叨的众生百态。一切都是“局外人”的黑白镜头,神性让他们知晓所有秘密,却无法感同身受。直到个性更像凡人的丹尼尔爱上马戏团女演员玛瑞恩,遂决定放弃天使身份,坠入活色生香的彩色画面,与之相拥而歌。
在文德斯的镜头世界里,天使与凡人之间没有清晰的界线:丹尼尔和卡希尔没有神话世界里的天使翅膀和光环,他们形似每一个最普通的欧洲绅士,大衣围巾、西装革履,行走、拥抱、倾听不同的柏林人——除了看不见摸不到。丹尼尔温柔感性,拥有接近世俗的表情,爱亲近富有烟火气的拍摄地、剧场、拥抱的恋人和娱乐中的孩子。卡希尔冷峻漠然,更像一座冷眼观人间的“行走雕塑”,只是不加干预的观察,习惯于走进、倾听那刻满了悲怆历史和时光伤痕的老作家内心。而玛瑞恩拥有令人羡慕的脸蛋和身材,经常插着随处可见的道具翅膀,在每一场座无虚席的演出中“飞翔”在舞台上方,变换各种姿态,演绎着存在于大多数人想象中的“天使”。这位形单影只、漂泊不定的美丽演员早就习惯于一次又一次的演出喝彩与舞池欢腾,内心却充满“隔离”感,她热爱色彩、惧怕漂泊,难以倾心付出,不敢全权相托,俨然是需要被救赎的“人间天使”,也走进真正的天使丹尼尔的灵魂中。天使不懂人间审美,而激发丹尼尔同情与怜爱之意的,是失业的玛瑞恩惶恐不安的内心,他由此对人类的情感充满好奇。
在上帝的视线里,对“时光”的追问深深印刻在影片中的每一个瞬间,罪孽带来的伤痕,隔离产生的惶恐,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和变迁变得无凭无据,反而令“柏林墙”这一边、代表“自由世界”的人们总有一些不安。这座城市每天都在发生惯常的矛盾、隔阂、诱惑、欲望、孤独......天使从中窥见了灵魂深处的悲戚。比如那位垂垂老矣的作家,每天深藏在人类文明象征的图书馆里,哀叹不可逆的战争伤痛。1945年的轰炸片段不时沉渣泛起,几个毫不遮掩的特写镜头粗暴的表示:“当孩子还是孩子”的时候,很多人就被那次酷烈的摧毁夺去生命。柏林黯然失色,战后的“自由”亦不再拥有振奋人心的滤镜。彷徨在残破的波茨坦广场上,作家的心仿佛卡希尔的面孔表情,而那个可以支撑他这一代人的柏林世界早已破碎。老作家找不到曾经熟悉的波茨坦广场,那种熟悉的柏林秩序也将不再回归,德国人用战争换来如今这堵墙。罪孽和隔离混同在一起,让人无力设想未来走向何方。
文德斯的“天使语言”饱含诗情画意,他将孤独和希冀全部倾注在“当孩子还是孩子”的时候,他的朋友——一位奥地利作家皮特·汉克为电影写下诗歌一样的对白,像音符一样富有节奏感,自由的意向组合呈现有破碎感的画面,带来某种难以言说的迷茫。就好像那首贯穿始终的诗:
当孩子还是孩子的时候,
常常会有这样一些问题,
为什么我被称作我而不是你?
为什么我在这里而不在那里?
时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而空间又在什么地方终止?
在阳光下生活不仅仅是一个梦吗?
我所看到的,听到的,嗅到的,
难道不仅仅是真实世界的映像吗?
难道真的存在邪恶,或者充满了恶意的人吗?
如何才能做到,
我在出生之前就已经成了我,
而不是在我死之后,
我又怎样才能成为唯一的我,
而不是很多个我?
这些生命之初的疑问是距离天使最近的感觉,而存在主义一样的荒诞感是不是与生俱来?好比失业的玛瑞恩很快又找到了工作——剧团职业本来就是自由又漂浮的嘛!外形漂亮、身手不凡的女孩无论有没有插上“翅膀”,都能博得满堂喝彩。但隔阂与不安也一直存在,就像她在结尾和丹尼尔面对面时告诉对方尽管自己有很好的女伴,却依然只想揽过马儿的脖颈,这不是恋爱、跳舞、狂欢就能驱除的虚无阴霾。
世俗的爱情让丹尼尔心动,他仿佛受到了感召一般决定变成凡人,加入世俗的、微小的生活体验,哪怕卡希尔冷冷的告诉他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可丹尼尔还是决定以凡人身份去拥抱玛瑞恩。这似乎还得感谢“资深人间天使”(一个来自美国的著名导演)的推波助澜,他想在柏林完成一部关于希特勒的电影,他喜欢站在流动咖啡车旁边,带着若有所思的笑容,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我希望我能看到你,观察你的眼神,跟你说在这儿多好……我希望你在这里,我希望你能跟我谈谈,因为我是你的朋友。”——美国佬显然是在身体力行的“祸害”更多小伙伴嘛。
这番话,他对丹尼尔和卡希尔都说过。他还得意的告诉初入人间的丹尼尔,自己因为那具从天而降的盔甲所得到的报酬比他高得多了——“老兄,你亏大了。在倒退30年的美国,古董店老板给我的相当于500马克呢!”并对陷入爱河的丹尼尔说:“你自己去弄懂吧,这是最有意义的。”
是的,丹尼尔的人间故事就从“柏林墙”开始,而此刻的镜头已变成彩色,狡猾的文德斯终于明确告诉观众这不是一部黑白电影了。
被一副盔甲砸中脑袋的丹尼尔懵懂的睁开双眼,又一次邂逅了可爱的孩子,还喜悦的品尝着受伤的脑袋流出的鲜血味道。在色彩斑斓的“柏林墙”边,他欣喜若狂的询问素不相识的路人:那墙上的涂鸦都是什么颜色?哈!黑白视角下的冰冷瞬间被扫去,此刻的“柏林墙”满满都是鲜活可爱。身无分文的丹尼尔还得到对方的“咖啡赞助”,在寒风中迫不及待的一路小跑到流动咖啡车旁——就是那个美国佬特别喜欢感召同类下凡的地方,美滋滋的品味人生第一杯清咖。
天上的卡希尔依旧冰冷,唯有在看到一个不可救赎的跳楼青年时,才失态叫喊,也将文德斯的镜头扯进一连串惊慌失措的跳跃中,完全失去秩序的画面为丹尼尔和玛瑞恩的未来遭遇抹上了不可知的色彩。但玛瑞恩也在神使鬼差的向着被卡希尔所相信的“命运设定”方向走来,最终和丹尼尔在摇滚舞池外的大厅相遇。
奇迹就在这一刻发生了,丹尼尔彻底冲破了“上帝的视角”,玛瑞恩也在万般矛盾中摆脱了“宿命的设定”,她动情的表示:“我的目光中,充满必然性,那是未来的曙光……事情发生了,它仍将继续,它使我沉迷其中。夜里它是真实的,白天也是,甚至现在也是。”
于是,就在影片结尾,丹尼尔满怀柔情的帮助玛瑞恩练习空中翻腾,他已经变成了真正的“人间天使”,将接受未知的安排,与所有的恐惧、不安、焦虑、悲伤和解。而卡希尔依旧与黑白的“上帝视角”为伴,在老作家的背影中,我们继续诉说故事,一切还在继续。显然,丹尼尔和卡希尔也正是两种境遇里的天使,而宿命与和解,是一个找不到时空尽头的哲学命题。当孩子已经不是孩子,当安稳的秩序被残暴和贪婪撕裂,当天使再也看不见,当隔阂成为常态,当宿命不可更改,和解是否能实现?我们还能满怀平和与喜悦的“存在”吗?
在影片最后的黑幕中,维姆·文德斯表示:谨以此献给那些“天使一般的前辈”们,而首当其冲的就是日本知名导演小津安二郎。哦,看来战争的痕迹,行走的命运,没有尽头的时空追问,充满“物哀”气质的存在主义,巧合般的将这两个国家联结在电影艺术的世界里。
更不用提就在此前的两年时间中,文德斯还专程去东京上下求索“寻找小津”了,在小津安二郎墓碑上的“空”字里,文德斯是不是已经想到了柏林的天空和众生百态?听苍穹下的天使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