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啊,李老师,快要上课了吧?”办公室里,一个同事在打着招呼。
、“是啊是啊。”李前程赶紧胡乱应了声,便低下头去,寻找着自己上课要用的东西。他的眼睛上有一圈淡淡的黑痕,眼皮有些浮肿,整张脸上的肌肉显得松驰,且失了光泽。头顶那不长毛的那块地儿也没了油光,变得暗淡。
“老李,你怎么了?你怎么一直把一本书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呢?”刚才那个打招呼的同事走了过来。
“哎,没事没事,真的没事。”李前程竭力掩饰着,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此刻表现出来的异常样子,他想要让生活看上去和以前一样正常。
“铃——”
一阵上课铃声响起,打断了那个同事前行的脚步,也让刚才显得有些窘迫的李前程松了一口气。他赶紧拿起了桌上的课本,急急地离开了办公室,向着教室走去。
办公室在二楼,而教室在四楼,所以行走是需要两三分钟时间的。旁边,学生们飞快地擦肩而过,奔向各自的教室。很快地,整个学校就变得安静下来。
身后,办公室内,却展开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讨论。
“老马,你听说昨夜的事情了吗?”
“什么事?待我泡杯茶,再来听你说。”
“泡什么茶啊,那可是一件大事,和我们学校有关系。”
“真的?我们学校能有什么大事,难道我们要涨工资了?如果是这件事,倒是个大喜事。”
“呸!净想着涨工资,刚涨了不久,你还不满足啊。我要说的可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声音突然就弱了下去,然后便是“叽叽咕咕”的一阵交流。随后,交流过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看向那个急步离去的李前程的背影。
李前程离得并不远,再加上学校已经安静下来,所以这办公室刚开始的谈话是听到了一些的。他的心突然一跳,意识到这些谈论可能与自己有关,特别是后来突然低下去的声音,更让他觉得如芒在背,扎得难受。
他停了一下,想要折回去,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一转念,又决定继续走,所以他的背影顿了一下。就在这顿了一下的时间里,办公室中那几根伸长出来的脖子瞬间缩了回去。
“嗒嗒嗒……”
李前程皮鞋与楼梯的敲击声在房子里响着,节奏有些杂乱,显示着这鞋子主人心中的不安与悲伤,正如昨夜接到电话时的震惊。
这个年代,几乎人人都有手机这个玩意儿。虽然学校是禁止学生有手机,也不允许学生带手机到学校,并且明确告诉家长们在家里一定不要让孩子碰手机,一心只读圣贤书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实际上,这些规定并不能阻止学生们拥有手机,特别是这些已经快要成年的中学生们。尽管李前程自己是个老师,也未能阻止自己的女儿拥有一个手机。只是这手机只能放学在家里用,平时还是不让带到学校去的。
当妈妈的拿起手机开始不停地拨打女儿的手机时,手机里传来的都是忙音,然后来了一句“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她很着急,不明白女儿为什么会关机,所以就连着拨了三五次,但回答她的依然是那句“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这孩子,为什么会关机?这孩子,午夜都过了,还没有消息,会不会出事啊?你说,你说……”
妈妈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似乎有不好的预感。她皱着眉,不停地拍打着丈夫的手,眼中已经润湿。
“应该不至于出事吧,年轻人就是好玩,好不容易有几天假期,他们肯定是怕我们扫了兴,所以把手机关了。你不要这么担心,她只是在小镇上玩玩,应该不会出事的。要不,我打去问问警长,要一个他女儿的电话,我……”
话未说完,妈妈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唱起了一首活泼悦耳的歌——那是她的铃声。
“喂!是谁?啊,是你啊,小秦。”
“真是太好了,我刚才正担心着小月呢,你打电话来真是太好,她和你在一起,既然你打电话来,那就好了。”
妈妈显得很兴奋,一直说个不停,电话那头却沉默了好久。
“说话啊,小秦。小月在边上吗,你让她接个电话吧,我和她爸一直没睡,都在等她回家呢。啊!啊……”
电话那头短短的一句话,打断了正滔滔不绝的王秀枝,令她惊呼失声。然后,手机从她突然僵硬的手指间滑落,摔落在地上,散成了几片,顺着光滑的地板滑了出去,直到动能耗尽,静静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怎么了,老婆。怎么了?你为什么愣住?为什么突然倒下……”老公迅速跑向前去,那本已经臃肿的身躯在一刹那灵活无比。
“嗒—嗒-嗒--”
李前程觉得有些恍惚,转过楼梯时,对面直射过来的阳光显得格外刺眼,仿佛像针一样刺穿了他的眼睛,直刺入大脑,然后让他的大脑变得混沌起来,渐渐分不清白天黑夜,分不清昨天今天。
“嗒嗒嗒,嗒嗒嗒……”
皮鞋那硬底敲击冰冷的水泥地面发出的响声在持续而急促地响着,一个发胖的中年人在医院那惨白色灯光的照耀中不停地走来走去。
这是一个过道,宽只有三米左右,所以他总在这三米之间不停地折返。每当走到那墙边时,总会用握起拳头的手在墙上狠敲两下,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虽然心中充满怒火,终究是拿粉笔的嫩手,所以在敲了几下,流了些血后,便不再继续这个动作。而那边闻声而来的护士站的值班老护士本想大声呵斥这个破坏医院安静环境的家伙,但一看到他们,那句呵斥就咽了回去。
“先生,请保持安静。这里是医院,现在又是下半夜,请不要发出响声。”她们说完,又用充满怜悯的眼神看了看,回去了护士站。
“前程,别走了,快来坐下吧。”王秀枝抬起了脸,向老公喊着,声音已经半嘶哑。
她的眼睛已经浮肿,脸上尚有泪痕未干,只是眼中已无眼泪,应是哭干了。从接到电话,得知女儿没有回家的真相那一刻开始,她就没有停止过流泪。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车上,直到来了医院,未曾停过,直到泪干。
李前程停下了脚步,回到了王秀枝身边,在她旁边坐了下来。这儿有几排椅子,是医院安排等候的家属休息用的。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在医院值班的都是急诊医生和护士,平时这般时候,偶尔会有一两个病人在门外打铃求诊。
今天,医院里非常安静,只有他们在亮灯的手术室外等候。看起来,天亮前不会再有人过来,他们应该是天亮前的最后一批病人家属。
深秋天气有些凉,医院里也没有暖气,只有冰冷的墙壁和冰冷的水泥地,加上白色节能灯带来的白霜般的光。走廊尽头那手术室上方的黄灯是这条走廊里唯一有暖意的地方。
“冷……”
有些嘶哑的声音在撕裂着喉部声带,轻轻地说了一声冷。王秀枝将整个身子都靠在了丈夫的身上,然后伸出左手,绕过他的腰,右手环过去,抱住了他。她面无表情,目光显得有些呆滞,就这么静静地伏在他的身上。
“唉!呜……”李前程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又看了一眼对面手术室门上依然亮着的灯光,叹了一口气,突然就双手抱头,小声地呜咽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十分钟,门口响起了一阵汽车马达声,然后传来了一阵人声。紧接着,医院的门开了,进来两个人。
“王阿姨,李叔叔,我爸来了。”一个声音很快在走廊上响起。
王秀枝趴在丈夫身上睡着了,她实在是太伤心太累。李前程听到这个声音,马上抬起头来,眼中迅速出现了一个急急奔来的女孩,正是小月的同学小秦,秦无艳。而她的身边,急步行来的是一个魁梧的身着警服的大汉,是她的老爹,也是这个小镇的警长——秦起。
“来了来了,来了来了……”
他在摇着身上的老婆,嘴里大声喊着,显得很激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女儿的这件事情,但现在,小镇正义的希望,警长秦起终于来了。他激动,因为他觉得事情终于有了盼头。
王秀枝终于睁开了眼,她看见了丈夫激动的神情,听见了警长秦起矫健的脚步声,也看见了手术室的门在这一刻正在打开,一张病床慢慢推了出来……
“来了来了,来了来了……”
“来什么来呀?老李啊,你今天是怎么了?我看你这上课一直都魂不守舍的,不知道在上些什么。一会儿拿书来读一读,一会儿又在胡言乱语,究竟是怎么回事?”说话是学校的校长,身材中等,长得白白净净,架一副金丝眼镜,四十来岁的样子。
“呀,是校长啊!对不起,我走神了。”李前程抱着书赶紧给校长赔笑,脸上本就有些松弛的肌肉更加松弛了些,有些难看,倒像是皮笑肉不笑。
他不知道校长是怎么发现他上课在走神的事,难道他一直在窗外偷看?想到这儿,他越发地心虚,害怕会因此失去工作。
自从来到了学校,他就一直在恍惚。女儿虽然没有了生命危险,身上除了下身的撕裂伤,别无大碍,但她还躺在医院里。她一直不言不语,只是睁着个眼,像个有温度的活死人。医生说她并没有变成植物人,只是不想有任何动作。
妻子王秀枝一直在哭,她向幼儿园请了长假,一心留在医院照顾女儿。而他自己,是一定要继续工作的,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家里的房贷就无法按时还上,到时候还有无家可归的风险。
“老李啊,你家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也真难为你还来工作。我看哪,要不给你放个长假,好好休息休息?至于工资嘛,我跟上面商量商量,能不能发给你一半,你看怎么样?”校长显得很通人情,非常关心地问他。
但李前程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用不用,我能行的,我马上就能行的,不用休息,不用休息。”
“唉——”校长看他的样子,长叹了一口气,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看着校长的背影,李前程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暂时是不用为还不上房贷发愁了。转而马上想到:警长那儿怎么有没有进展,这害了女儿的家伙到底是谁?
一想到这儿,他就咬紧了牙关,但转眼间一阵恍惚的感觉重新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