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00米,我刚从驾驶舱回来。
气流的变化让飞机并不平稳,我几乎无法保证在宽大的运输机肚子里走成直线,好在二土匪接了我一把,才没摔个好歹。他搭着我的双肩把我按在旁边的座位上,紧接着拉过舷窗两侧挂着的绳网在我胸前打了个结,因为我们确实没找到什么安全带一类的东西。
上飞机之前,钱思婉给我们做过通报,说是接下来的一段行程改由搭乘军方调配的飞机,并配备战士护送,让我们不用过于担心。炸铁轨和派人来截杀的主谋也已经被捕了,是之前给我们安排火车的张副站长,这让我们很难接受,唏嘘不已。听了老王头讲过的他的故事,早就认为那是个善良、敬业、有气节的好人,短暂的接触中也只是觉得他有点拘谨,总的来说印象还都是不错的,没想到最后是这个结果……
我们五个人坐在紧挨着发动机的机舱中段,前后各坐了一个班的武装士兵。除了我和二土匪那个神经大条的糙汉子,我们这队人都晕机吐得稀里哗啦的,一个一个捧着登机时分发的牛皮纸袋子,脸都快要吐的埋进纸袋口子里。相比起来,那些兵都跟钢铸铁打的一般,怀抱着步枪,一动也不动,满脸的坚毅。
“你他娘的怎么不晕!”,二土匪冲我大喊。
“什么?!”,我真听不清,仅仅识别了他的标志性词语“他娘的”而已。发动机的轰鸣声太大,吵得所有声音都变了调。
二土匪又喊,我摆了摆手,指指耳朵,表示不知道他在喊什么。他对我翻了个白眼,从兜里摸索出一片皱巴巴的卫生纸,团成两个小球,塞进了耳朵里,不再费力试图同我交谈。
我旁边紧挨着一个护送的士兵,气流的颠簸让我的脑袋总是撞到他的肩膀和身后的舷窗,他的肩膀比舷窗玻璃还要硬。
最后他好像终于领悟到了我身体的弱小,还有撞击的疼痛,摘下了自己的钢盔扣在我头上。接着打桩似的用手拍了拍我的脑袋,就又转回身体,笔挺着腰板抱着他的枪坐着去了。我非常感谢他的照顾,给我这么大一顶头盔,现在,我不仅能够撞疼脑袋,还能敲击出重金属打击乐来了。
我把绑在身上的网绳结松了松,侧着身子,把手撑在舷窗上往外看。不管怎么样的旅程总是能到找些风景的,更何况这样头部能离墙壁远一点,免得还没被发动机的噪音震晕,我早就把自己撞晕了。
飞在云层上边,天空湛蓝,阳光也异常炫目。像有人举着闪光灯不停的问你:“能看见里边的灯丝么?”,而那时你就连看问话者的眼睛都带着白色光圈。我只好低下头去看那些摆脱了水分子凝结高度的束缚,自在的云。它们彻底改掉了往日从地面看上去时的那种平底,变得分外蓬松。如果给予了充分的自由,再艰难迷茫的境地也会如同这些滋长横生的云,幻化出浪漫的形状。怪不得人类总是愿意抬起头来,羡慕和欣赏鸟儿的飞翔。
我,现在八岁,身体和灵魂里却装着三十五岁的机械记忆。我时常想,如果不是单纯的身体记忆该多好,不是那种需要到特定环境才能有所反应,不是那种等出了事才觉得似曾相识……之前曾经如梦境、如海市蜃楼般闪现的大段“回忆”,也曾让我感到更加困惑和压抑。开始怀疑我是从之后的某个时间来到这里,还是在这里直接臆想着之后的某个时间?只感觉脑海里仅有的那些片段远远不够有什么实际用途。所以,我也时常希望能有个契机让我能记起所有的种种经历,危险也罢,荣耀也罢。那样是不是能让现在身边的人去更好的生活,无需再涉险?也是不是能让我找到在这里存在的意义?也许等到真见了那悬空湖那一刻,一切都会有个答案。
钱思婉、丘老九、何立安,甚至整个109厂觉察我的异常后选择留下我, 从三年定制训练,到随队出发参加勘探项目,带着的永远是研究和利用的态度。二土匪察觉我的异常选择陪伴我,从伸出手在水电站大坝拉我起来的那一刻,到后来帮我重修房子,共赴劫难。对于他,说实话,我是怕我身上这些自己也不了解的异常有一天会害了他。反倒不如他也如同其他人一样,抱着利用我的态度对我,更能让我心安。
我现在最盼望着的是让自己的身体快点长大,长大到一个不容易让别人惊异我的处事方式,也不为我的种种表现感叹着“少年老成”的年纪,更不用担心被当做一个怪物和异类来看。那样,也许我能摆脱许多麻烦,也许我能照顾好身边的人,也或许……我仅仅需要照看好我自己就行了……
一朵朵洁白高耸的云,在机翼下边流过,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躲好了自己,光线不再刺眼。窗外的云,慢慢的变得浓稠,厚重,颜色也逐渐阴沉起来,有雨要来了。
平时我喜欢雨,觉得它能洗净很多东西,树木草花的叶片、高墙屋瓦还有青石小街。也能洗人心,总能让喜欢静谧的人心情平复,少了许多烦躁。很少想象在雨滴产生的源头看它是什么样子,所以直到下边的云里开始暴起闪电,才发觉其实雨已经下了好一会了。飞机始终贴着云海的上边保持着它的高度,一时间我甚至想:“等会儿能不能看到哪朵最黑的云上边,会站着个虬髯的雷公对我们挥手?”。
丘老九起身的时候,飞机正好向上急急攀升,躲开雷云团,晃得他脚步不稳。情急之下伸手扒住了我的头盔,害得我险些被脖子上的扣子勒出了舌头,这结束了我飘忽的思考。
他已经换了三四个用来接晕机呕吐物的牛皮纸袋。此刻偶然瞥见窗外的黑云,被近在咫尺的那万钧雷霆撼动,吸引住,竟止了吐。他脸色刷白,头发被自己抓的乱成一窝,衣服前襟还搭着些口水和污秽,一改上飞机之前容光焕发的首长登机架势,那时他还站在机舱门口像模像样的冲着地勤官兵挥了挥手。到了机舱里的时候也是口水翻飞,神采飞扬的给我们说了一大堆:“咱们坐的这是运7-100!贵重的很!全国也没几架,不是重要人物和特种任务是万万没机会搭乘的……”,可几乎是飞机刚离开地面,他这种神采就都消失殆尽,只能安心的专注于手中的纸袋,再顾不得其他,只盼着早点落地。
我回过身,从大家脸上都读出了紧张和戒备,之前的那次突发事件还让我们都心有余悸,总觉得这飞在天上的大铁壳子还比不上接地气的火车安全,真的是天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就这样,忐忐忑的,神经兮兮的煎熬了好几个小时,后半夜2点45分,我们在一片漆黑的一个小机场安全着陆,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
飞机滑行了好一阵,起落架卷起的沙石噼噼啪啪的打在我们脚底下。一开始还以为是遭遇了埋伏,后来看那些护卫的士兵还一如往常一般镇静,在过道里站成了整齐的队列,我们才安了心。舱门刚打开,一行人就灰头土脸的往出窜,钱思婉和老疙瘩这样平时极注重自己“部队精英”形象的战士也都不例外,就算外边真有埋伏,也比憋在里边接着吐胆汁的舒服。我们挤得前边堵着的警卫战士几乎是跑着步下了梯子去摆防御队形。
闷热,空气潮乎乎的,清晨的团雾已经升腾开,喘气像用鼻子喝水,这是我对这里的第一印象。
周围亮起了一些灯,照出不大的一块昏黄区域,几辆吉普车并排停在不远的地方,两个穿着短袖作训服的人夹着个本子来到我们面前,皮靴一碰敬了个刚劲有力的军礼。
“各位首长好!我是红坪空勤保障队指导员陈国平,欢迎你们的到来!”,这个陈国平的声音颇为洪亮,听着让人很舒服,很提神。
丘老九捋了捋头发,提了两步上前跟对方热烈地握了个手,坚持走完了他自定的“领导乘机访问标准流程”。
“红坪?红坪是算滇南还是滇西?”,钱思婉问,眼里有些疑惑。
“报告首长!这里是鄂北,不是云南。我部也是临时接到空勤指令——华中至华南一线因台风来袭,气候条件不稳定,所以上级要求你们在红坪停留,等待进一步的中转指令。报告完毕!”,陈国平依旧身躯笔挺,字字干脆。
“唉……,我就知道他娘的不能这么顺利么,就不能让老子一觉睡到地儿么?!还中转,这么个黑灯瞎火的破地方有他妈啥好呆的!”,二土匪揉着睡着酸疼的脖子,趁着懒腰。
“是……各……各位首长请跟我先上车吧……招待所给你们准备了夜宵。”,陈国平显然被这个满嘴骂娘的“首长”弄的有点不自在。
“走走走走,先找个地方睡一觉再说!来来,上车吧,都先上车吧。”,老疙瘩忙搭着二土匪的胳膊,招呼着大家一起走。
机场和招待所都很简陋,好像刚刚临时搭建了不长时间,连上厕所都要去外边的茅房,不过这对旅途劳顿的我们来说,都不怎么在意,有个地方稳当稳当已经挺好的了。好在陈国平安排人送来的夜宵很对胃口,几大碗热气腾腾打着蛋花的醪糟米酒,底面烙的焦黄的大个面粑粑下肚,众人都觉得从里到外的舒服。
躺在收拾的干干净净的硬棕床上,我很快沉沉睡去,之前胡思乱想的那些,丝毫没能阻挡我们睡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