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烧肉

晌午,饭口,食为天,要干饭的,那有比填饱胃更重要的事哩!吃啥?尽量,不要随随便便。承平的日子,渲染成优哉游哉,可以卒岁,如过小年。自嗨、探店、夜宴、聚饮,花式百样,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者,如着锦附臭的牛毛,汨汩而层涌不穷。好吃、会吃,都慕着汪曾褀的流风余韵,但先生是闹中取静,嚣中奏雅。我们学不来,底子薄,索性,过屠门,大块朵颐,饱啖,一顿红烧肉,顶饿,还色香味俱足,烟火红尘,脍炙浮生。

工作的地方,粗犷。厨房也不讲究,一张木桌,放块砧板,电磁锅,马勺,铲子筷子碗盘。谁家,再高级,跑马圈地,这基本的组件,过日子,没问题。桌子原本是张水纹亮漆的办公桌,抽屉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纡尊降贵,君子远疱厨,拐了弯。油垢经年累月沉积下来,哈拉味,早已尾大不掉。常常,餐后的碗碟会叠罗,摩肩挨踵,引着蝇趋之若骛。无人理会,见怪不怪。菜余剩醢,无遮无拦地晾着,空姐自会光顾,吃得撒欢,吃得肆意,吃得尽情。餍足后,有的跑远,晶晶流光的复眼缱绻慵懒,梳舐羽翅,觉着,活着又有滋有味了;有的吃到爆肚子,就应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老话,尸身攒三聚五,毙在残羹里,走上了贪吃无悔的黄泉路。不知过了哪顿饭?菜清淡,想着拿酱来佐餐,叨了一箸,入嘴叭唧口,泛酸,拿起碗来闻了又闻,不由蹙了眉头,再细察,就瞧出了猫腻。叨咕漫骂两句,顶多又呕了两嗓子,倒进垃圾桶,碗可不能扔。到也不必讥诮蝇蚊,人是没饿到疯狂无助的份上。王一生一粒难舍,许三观卖过血,徐福贵孤老,瘿袋的曹杏花为狗日的粮食投胎了,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好像,过去最大的教训,就是忘记教训。没用的了,瘦驴拉硬屎,憋屈不住,自然来次大清洗。弄个大盆,咣咣当当,八仙聚会。接龙,日子,干活,吃饭,不耽误。更不耽误的,是老陈烧菜,还是一把好手。心情舒坦了,弄啥像啥,菜味蛮地道。老陈见多识广,阅馆子无数,耳濡目染,灯红酒绿,酒肉穿肠,又见猎心喜,好琢磨个子午卯粮,就怕上心,怕啥就来啥,就水道渠成,修成正果了。直面粗糙,能定江山,还加一条,平心静气。有活,我就干点,不计工酬,纯属帮衬,没有青蚨多寡的烦恼。老陈说,吃啥?我先是懵住了,阿亮也没吭声。阿亮的取向,一直是随大流。他说话的语速快板或拖沓,就好打奔儿。平时,他会刻意地回避多话。我咂摸咂摸嘴儿,腮帮子浮鼓起来,说,要不,还整红烧肉?因为,前天,也是中午那顿,在我牙齿缝舌苔上,还存有咕咕容容的余味。要是有入耳的《理想三旬》,绕着房檩子转若干圈,这一说跟我胃里沉潜欲发的馋虫到合拍。老陈爽利,说,好!报出菜名就能做。红烧肉还没具形,我就不声不语地秘在肚子里,蚂蚁上树了。

买肉不难,就近,就是御芳源生鲜超市。隔着沈新路十二巷,超近,近到支楞起耳,鸡犬可闻。肉摊在二楼,是超市的主营业务,柜台的长度得有八米开外。一男一女照顾着,年纪,四十上下,服务态度中规中距。我去,就拣块已割好的外脊,不现切,削剥了选择的权利。我和家里人很少吃肥,而吃老陈烹调的红烧肉,却是特例。最近,也就最近,幸许买菜的次数过频,就总能发见卖肉哥老跟斜角毗邻的面食大姐腻歪。大姐的几分姿色,可排前,再说,做干粮糕点,都穿白。就应了要想俏,就穿素,就愈发把岁长的比老了。他俩一得闲,就在玻璃柜后面,大厅里视若无睹地曲曲个没完。我撩过几眼,眉目间的内容,不好拿捏。有回,买张筋饼。我对大姐说,拿张下面的。大姐没搭理我,吊着脸子,硬刚,把头张面饼塞进口袋,扭了一个扣儿,直接上秤称了,待她取下,提拎在指尖上。我也不客气,惯包,瞅都没瞅,说,我说过了,我要下面的!扔下话,没待回复,一拧身,走之忽也。背后,不用证见,那对愤懑的双眼,脸蛋子上盈起吃人的血色。当时,镇关西没有动静,如果他是镇关西的话,我这小身板,跟鲁提辖没配,能把我囫囵个套进去,在绞馅机里旋卜零碎了。其时,我还是青睐橱窗里的麻花。现炸,出脱的鲜亮,热乎乎,原味,绵软油香,把鼻毛都濡润了,沾齿,还肉肉头头,有少许弹牙,特带劲。搞不明白,时髦才王道,非捣弄出个网红麻花,酸奶和豆沙掺和进去,花里胡哨的,串味了。由来,每过,便问,有原味的没?看人摇头,为小时候的味道去矣,怅然若失。

大半根纸烟的工夫,老陈左手食指,勾搭着彩印“御芳源超市”的塑料袋,悠荡着肩膀子,企鹅漫摇着步回来。临去,我还特意嘱咐他,捎些干豆腐,锦州的,细缝又有嚼劲,放肉里一起乱炖,也不赖。他说行,能好吃。对吃而言,我是矮子观戏。我的主张,还没乱弹琴,跟他不谋而合了。老陈干活撒楞,步调看不出一丝烦乱。把昨天没挪窝的炒锅马勺,拿到卫生间,水笼头下,搅动刷帚,哗哗地冲洗。用没用洗涤净,我没看见。以我对老陈的了解,这步不带胡弄的。大白就不好说了,肉坨坨像牛顿的苹果,大刺刺掉到地上,他,立马,拣起来,拂搂两下,呼口气,就搁在嘴里胡嚼的主,吃得理所当然,瞠目旁人。我见过好几回,葱不洗,锅不刷,直接到油就整荤汤面。不知百味来,焉知至味鲜。这方面,是个狠茬,这样的风格,也很大白。

老陈先把里外三层的猪肉,在烧热的锅里烫皮,往锅底上蹭,咬着牙,嘟嘟着嘴儿,卯足了力,誓要把臭屁从腚勾子崩出来。肉皮滋滋作响,冒腾出油烟,像过年节点着的麻雷子,劈里啪拉个不消停。火候,肉皮抽抽了,老陈的火眼掐得八九,去伪存真,没毛病。清洗干净,在热水里焯,也要有准头,紧束一圈,不说刚刚好,上下的分钟要差不离。当然,减肥就犯不着了,要保留肉的内里鲜生,好由作料来主宰灵魂。

有天,老陈说要戒烟,是当着俺仨儿面前说的。他说时,声线没咋起伏,呼气也匀称,音调平稳如常。只是那张嘴儿,依旧往左撇了,跟车轱辘跑偏的毛病同款,拽把拧舵。要是四轮定位能校正,就好了。吐槽,我还是没忍住,这个提法太老旧。说,别戒了,得不偿失。这并非反诘,有烟瘾的复吸会更来势凶凶。老陈不听劝,趁热打铁的激情蹈海翻江。说,抽完这盒最后两根烟,别拦着,说啥,都戒了。坐在吧台里的大白,顿了记账的圆珠笔,嘴上含着的半支烟,上气不接下气,也悬停了。魔力无限,时光要成静物画。触动,是莫大的感染,大有掷笔从戎的豪气干云,说,你戒,我也戒!就在刹那间,戈剑相摩,锵然落地,要砸出个天大的坑来。话毕,捏咕的半截股烟,巴巴撅子似的,抿乎在烟灰缸里弩两下。没丢进去,又拿指肚蘸蘸烟头,扯猴皮筋儿,就手,收在吧台的旮旯。忘不掉,丢不了,老马识途,气味是找人的,反过来,人也是寻味的老手,惺惺相惜,老天长日。一套流程下来,面无表情,神色自如。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又必须,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我说,咋,唱二人转呢!戒烟,戒头上的戒疤。万事有来由,无风不起浪。老陈的爱人,岁数小他有一圈,在家带俩孩子,都是带把的,哪吒风火轮,挑皮的很,都已上小学。一家四口的来路去脉,全仗着老陈的工钱。流年不利,就不近了人情。又不是人民银行,印不了钞票的。阮囊中羞涩,一翻兜,比脸都干净,是要了人血命的。月末,难熬,跌跌撞撞。他都会拿过阿亮的泡司机,插进一张磁卡。

老陈把大肉切成长方块,尽着准头在个头胖瘦上取齐,认真准不错,就像女娲娘娘打前捏的小人,不是贾宝玉,就是林黛玉,多正点。放边上备用。马勺里放油,抓把冰糖撒入一个劲儿攉龙。不能拉咕,糊不得,过头的后果,就是直接报废的难堪。老陈深谙打得一拳开的道理。看紧、瞅准、勤绰,费力用心是值得予付的。如汤沃雪,冰糖的颗粒渐次化形去迹,仿若几个人投进万众淹灭无闻,一带似张似萦的轻烟在目前浮起,很淡的烟味乖进鼻孔,嗅到,那就是挺好的时机,上下的误差不能超去两秒。坚决,不能拖泥带水,抄起盆里虚位以待红白分明的大肉,就如万事已备,只欠出手。欻拉一声,肉、奋勇入锅,鱼龙回湖海,各回各家。翻炒,再翻炒,然后,就是盖掩不住的欢腾。把肉方披挂上,那层细丝锁扣的黄金软甲。东古的老抽,王守义的十三香,海天的蚝油,水塔的老醋,王致和的料酒,八角茴香花椒姜片,更缺不了百味的王,来自盐城的咸,大抵是吴盐了,因为并刀如剪,吴盐胜雪吗!统统,众神归位,位列仙班。

注水,切条的干豆付,整根的红绿尖椒放入,顶好弄一棒子,沈城雪莲街出产的雪花啤酒掺和进去,水位,刚好没脖为佳。不可用武,文以载道。中小火慢慢煨,所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慢工出细活。老陈的眉眼柔和了,岁月犁耙过的脸皮儿舒展过来,不知那处得来的小调,在他嗓口齿间哼呀着,都裹不住隐隐约约的喜色。他心里,一次烧菜之旅,实际的动手操作,拿捏的尺度,已是越过山丘,平沙落雁。肉之味,就要交给时间,他会等,我们也会,静翘花开。

捉云捞月,好饭不怕晚。

嗨嗐!我赶忙着,赞不绝口,这绝非片汤话,好吃孬吃骗不了嘴儿。我又“吃得口滑,那里肯住。”于是,想起首诗,到还相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口舌故,二者皆可抛。就做那饮食男女,镬气,知你的烟火味。

然后,我说,老陈,你可以配享太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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