蘩漪:在冰与火的欲望中挣扎

01冰

有没有一种人,冰冷得令你绝望?

有没有一种人生,荒凉得让你一眼看到尽头?

《雷雨》中的蘩漪曾经在这样的荒凉与绝望中生活了18年。

她遇到的那个男人叫周朴园,大她20岁,是江湖上传说的豪门大爷,家大业大,还是一个道德家,慈善家,社会上的好人物。然而,就是这么一个豪门董事长,用自己最节制的情感让一个女人置身于冰窖里18年。

蘩漪是如何嫁给周朴园的,剧本中有一句说明:“你父亲对不起我,他用同样的手段把我到你们家来,我不开,生了冲儿。十几年来像刚才一样的蛮横,把我渐渐地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

一个“骗”字,想见出周朴园的虚伪,蘩漪的天真;一个“逃”字,看得出周朴园的权威,蘩漪的反抗。一句“十年来的蛮横”,一句“石头样的死人”,可以看到这段婚姻背后的千疮百孔。

18年前,蘩漪才是一个17岁的女孩子——那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她是旧式的带点古典色彩的女子,懂诗文、会绘画、文弱、明慧,也有一点原始的野性,有胆量、有狂热的思想、有莫名其妙的突然来的力量。这个又沉静又狂热的女子带着最美丽的幻想嫁给了37岁的周朴园。该有什么样的人生呢?

周朴园不爱蘩漪,一天都没有。曹禺借四凤的口是这么形容周朴园的:“老爷一向是讨厌女人家的。”

不爱女人的男人比滥情的男人更可怕,你说,连情欲这个本能都没有了,他活得还像男人吗?

但是周朴园自以为自己有一段伟大的爱情,那就是对萍儿母亲“侍萍”的爱。“侍萍”是一个死去的女人,一个30年前被周家逼得跳河自尽的女人,也是周朴园一生的牵挂。他记着侍萍的生日,保留着侍萍生活的习惯,走南闯北都带着侍萍用过的家具,把侍萍的照片放在桌子最显眼的地方——他从来不想想,这么做对活着的身边人是多么冷酷的一件事?

这就是虚伪的周朴园:把自己残忍抛弃掉的女人装裱成一幅画,装帧起来,高高挂起,然后高调地怀念、追忆、自责、忏悔——多么纯洁!多么痴情!多么伟大!多么高尚!到了最后,连自己都感动了。

这种虚伪源于自私。周朴园这样的男人从根本上来说,他谁都不爱。他只爱那个痴情的自己,以此获得道德上的满足感。

但是周朴园又为什么要娶蘩漪呢?反正每天的生活就是“会客、念念经、打打坐,在家里一句话也不说。”,干嘛祸害蘩漪这样年轻有梦想有生命活力的小姑娘们呢?

那是因为周朴园的生活需要一种完美的秩序。完美的秩序里少不了一个妻子的摆设。像周朴园这样专横、自信、峻厉的家长制男人控制欲都是极强的,他说:“我的家庭是我认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儿子我也认为都还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来的孩子,我绝对不愿叫任何人说他们一点闲话的。”

这句话里面每句话都是以“我”字来开头的,观察下我们的周围,但凡爱强调“我”怎么着的,大都是比较自我的。

专横的背面是虚弱。温和的人内心里面都是强大的。周朴园自有他悲剧的一面,他年轻的时候真心爱过,却在家庭的逼迫下抛弃了爱人;他在法国留学的时候有着先进的思想,后来出卖了自己的良知从人命里挣钱。正因为活成了自己年轻时厌恶的样子,周朴园才如此行尸走肉。

灵魂没有了,余下的人生就只能靠秩序来维持。讲究秩序的男人,是不讲爱的。他最害怕紊乱。现在,他的家庭最圆满、他的儿子最健全,他的妻子呢?

他需要他的妻子低眉顺眼,像那个照片摆设一样,悄无声息地存在于这个家里,为儿子们做出一个最贤淑的楷模。

偏偏蘩漪不是!她那么大胆、那么热烈、那么有想象力、那么爱做梦,她是要真真切切地活一次的,怎么愿意装成睡美人呢?

她不仅睡不着,她还睁大眼睛看周公馆,看周朴园。这个聪慧的女人很快就看清了周朴园的一切底细和他虚伪的本质。

周朴园怕了!他的秩序里是不容这么一个疯狂的火山一样的女人存在的。所以,他四处告诉别人,这个女人有问题,有病,神经病!他逼她吃药,她不吃,他让两个儿子哀求下跪逼他吃。他请德国名医来给她治病,让人伺候着她,给她煎药。这一切,蘩漪看得明明白白,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却无可奈何。

在周公馆压抑的氛围里,在周朴园的冷漠里,蘩漪被冻死了。她自己的情感越浓烈,越觉得家里这个世界的冰冷。和周朴园这样冰冷的男人生活,是一眼看到头的绝望。周朴园给蘩漪的是冷暴力,冷暴力婚姻是世界上最毒的婚姻,能把女性逼疯的婚姻。这种冷比王宝钏的18年寒窑生活更痛苦。王宝钏心怀希望地面对的是物质生活的困窘,而蘩漪是心怀绝望地忍受精神世界的冰冷。

她已经预备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

02火

“她是见着周萍又活了的女人!她也是要一个男人真爱她,要真真活着的女人!”

置身在冰山里的蘩漪遇到了周萍,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这根稻草把她从濒临死亡的边缘拯救了过来。

周萍是周朴园和侍萍生的儿子,比蘩漪小七岁。当他从家乡回来初到周公馆的时候,大约是二十三四岁的年龄吧,自然地被蘩漪吸引了,他们相爱了。

这份爱来得那么炽热,如同火山一样有着喷薄而出的热量。在爱情面前,蘩漪不再是一个母亲,不再是周朴园的妻子,她说“自从我把我的性命、荣誉交给你,我什么都不顾了。”而周萍呢?他说“恨自己的父亲,愿意他死,就是犯了灭伦的罪也干。”这,才是爱情的模样,神魂颠倒,如痴如狂。有理性的都不叫爱情。

蘩漪当然是值得爱的。当红晕的颜色散布在她脸上,两颊的笑涡也显露出来的时候,你知道她本该是一个如花的女人。

周萍那一刻的爱也一定是真实的。他是一个从小缺少母爱的人,又有那么一个冷冰的父亲,很容易被年龄稍微大一点的女性所吸引。更何况,蘩漪是那么地聪慧,他们都存活在周朴园遗弃的世界里,很容易同命相怜。一个刚从乡村走出来的青年多少还是有一点力量和热气的,他也想拯救一个冰山上的优雅文静浪漫诗意的女人。

周萍本身就是一个多血质气质的男人,他多情、热情、有欲望、少自制力、情感易冲动,这和蘩漪的性格本质上有许多相似之处,所以这份爱来得那么自然,那么用力,以排山倒海的力量走进了两个人的心里。

只是,当爱情的荷尔蒙消退,不知道周萍是否有勇气让爱的火种持续下去熊熊燃烧?

他没有,他怕了!他本来就是一个犹豫不定,怯懦迟疑的人,当情欲的火焰褪去余温,回过神来,他厌恶起了乱伦的自己。他是周朴园的儿子,他是豪门的后代,他是受过教育的人,他应该在道德的轨道上前行,他应该在父亲的秩序下做好儿子,他应该像父亲一样倔强冷酷……他怎么可以和继母有这种乱伦关系呢?

他以唯恐躲之不及的态度面对蘩漪,并不是真的厌恶蘩漪,他和蘩漪本来就是同类人,像他决然离开她时还说“你是我认为最聪明、最能了解人的女子”,他只是太讨厌像蘩漪一样忧郁的自己,太讨厌这一份说不清道不明被社会鄙弃的乱伦关系!他想成长为周朴园那样的男人,不是因为他爱他的父亲,而是因为他没有父亲那样的“完美”——无论是成为道德楷模还是事业模范。

周萍最后死了。如果继续活着,会不会成长为周朴园那样的人,谁知道呢?

周萍和蘩漪的爱情似火,只是这火焰燃烧得快,熄灭得也快。

03毁灭

“我希望我今天变成火山的口,热热烈烈地冒一次,什么我都烧个干净,那时我就再掉进冰川里,冻成死灰,一生只热热地烧一次,也就算够了。来吧,恨我的人;来吧,叫我失望的人,教我妒忌的人,都来吧,我在等候着你们。”

当我一字一字地敲出这段台词时,我眼前站立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烦闷至极想要毁灭一切的女子。我好想抱抱她,拉着她的手远远地离开周公馆,离开那些男人们,走进现代的世界里。

为什么一个热爱诗文热爱生活的女子经历再多冰与火的挣扎都走不出绝望?

为什么命运要把她逼到一个要么死亡要么毁灭一切的绝路上来?

她是一个多么骄傲的女子啊,到了最后放弃了所有的自尊求她的萍:

(哭声,失望地说)萍,好了。这一次我求你,最后一次求你。我从来不肯对人这样低声下气说话,现在我求你可怜可怜我,这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

(急迫地)萍,我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一个可信的人,我现在求你,你先不要走——

(恳求他)不,不,你带我走——带我离开这儿,日后,甚至于你要把四凤接来——一块儿住,我都可以,只要,只要你不离开我。

他的萍,怎么面对一个女人的哀求呢?

(恨极,恶毒地)你是我想不到的一个怪物!

(暴烈地)你真是一个疯子!

(恨恶地)我要你死!再见吧!

蘩漪的心终于死了。在暴风雨之夜,她像个死尸,任着一条一条的雨水向散乱的头发上淋她。痉挛地不出声地苦笑,泪水流到眼角下……心,死去了。

最后的最后,她成了阁楼上的疯女人。

楼上有乱摔东西的声音,铁链声,足步声,女人狂笑声,怪叫声。

——周朴园,终于满足了心愿,把她用铁链锁起来了。

当我合上《雷雨》时,眼睛里全是饱含的泪水。病态的、邪恶的、有道德污点的繁漪在现实中一定的不被爱的,一个得不到就要毁灭的女人带给世人多是不安惶恐的。

然而,这一生无论如何长短,无论爱与恨,都真真切切地感受过,难道不比苍白隐忍苟且的人生更有价值吗?

像曹禺先生一样,“我会流着眼泪哀悼这个可怜的女人,我会原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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