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回老家的第二天晚上,正偎着火炉坐在房间看书,就听见妈妈在堂屋里热情地招呼客人,“是树生啊,坐,坐。”
接着是爸爸搬凳子的声音,“来,抽根烟。”
树生住在村东头,在村子里包了别人几块地来种菜,按辈分,我该叫他叔。
妈妈又端来了茶,树生忙不迭地谢谢,“听说绍峰回来了?”
“是,昨天才到家。”爸爸答道。
“家里没别的东西,这篮荸荠今天才从地里挖出来,送给伢子尝个鲜。”
妈妈一连声的谢谢,“你来坐坐就行,还带啥子东西来,你真是的。”接着大声向房间喊道:“绍峰,树生叔看你来了,出来一下!”
我应了一声,从房间走出来。看见低矮的凳子上坐着一个佝偻着身子的中年男人,灰白的头发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泛着一层暗淡的光,和黝黑的脸庞形成一种明显的对比。
“树生叔。”我叫道。
“哎,绍峰怕是一年没回来了吧?”树生叔问道。
“差不多,只有过年才有假。”爸爸答道。
“在广东吧?”树生叔又问道。
“哎,在深圳。”妈妈回答。
“广东好地方哦,听说茅厕都是镀了金子的,挣大钱哪。”树生不无夸张和欣羡地说道,我差点笑出声来。
爸爸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家慧妹子不也在广东吗?过年回来不?”
树生咳嗽了几声,灯光下他的脸庞奇怪地扭曲着,额上的皱纹像一条条幽深的沟渠。
“喝口茶。”妈妈拿起热水瓶给他的茶杯加满了水。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都是在广东打工,她为咋就那么忙呢?说是春节加班,回不来,要在开春后才有时间。也怪我,没钱缴她多读点书。看看考上了二中,读了一年就不去了,吵着要出去打工,我那时经济也紧张,就由了她去,如今想想都后悔。”
“晓慧在哪里上班?”我问道。
“在东莞一个电子厂。”树生叔回答道。
妈妈忙安慰道:“晓慧是个好妹子,每月都会寄生活费回来。这也是你们两公婆的福气,妹子听话,她弟弟又争气,考上了大学,等到他毕业出来,你们就可以享享清福了。”
“是啊,我们做父母的不就是这点想头吗?按说,你们现在也没必要那么辛苦,每日起早贪黑的,一年到头连件衣服都舍不得置。”爸爸在旁边附和道。
树生叔咧开嘴巴笑了笑,“你默神我们能享他们多大福?慧妹子寄回的钱你默神我会用她的?都替她存着哪。一个妹子,能有几多青春时光?到头来还不得找个人家?到时候不说有多少嫁妆,办几桌酒席是要的吧?跟着我们这没用的父母,一生世没风光过,出嫁了怎么也要挣点脸面吧。”
爸妈跟着点头叹气了一回。
树生叔直起身,将杯子里的茶水喝完,又用手指头将茶叶撮出来放在嘴里嚼了嚼吞了下去。接着一脸郑重地对我说道:“绍峰哪,叔求你件事。如今的世界我们是落伍了,好多事情搞不清白。你是读过书的,又见过大世面。我们家晓慧心思活泛,在家都没有吃过多少苦,我一是怕她在外面吃不了苦,过不下去,又不和我们讲;二是怕她交友不稳当,会吃亏。你到了广东呢,抽空去看看她,到底在公司过得怎么样,遇到不懂事的时候多教教她。我把她的电话号码给你。”说着在内衣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皱皱的小本子,就着灯光将晓慧的电话号码读给我听,我用手机将号码存了,在前面加上她的名字:刘晓慧。
同时,我的眼前出现一个小女孩清秀的脸庞,穿着一身火红的衣衫,在冬天灰暗的田野间像一团火一样欢快地跑动——那是晓慧多年前留在我脑海中的形象。
那一年我刚从学校毕业,在省城一家民营企业上班,可不久那家企业就破产了。我第一次尝到了失业的滋味。万般无奈下我只好回到了老家。
故乡以她照例的幽美和静谧接纳了我,面对四周肃穆的青山、广袤的田野、啁啾的鸟鸣以及满窗恬静的冬阳,心里依然有一种排遣不开的愁绪。命运之神对于我似乎已经关上了她的大门。父母亲虽然总是在极力安慰我,但从他们闪烁的眼神中我看到了深深的忧虑。
一天下午,我携了本书到村子里去散步。那个时候的田野显得有些荒凉,到处是秋季收获过后留下的禾茬和翻起的灰黑的泥土。偶尔有一两头黑色的水牛在不慌不忙的啃着地里的青草。几个小孩跟在后面正用竹竿和泥块打得不可开交,那尖锐的喧哗多少给这阒静的村庄增添了些许生机。
就在这一大片灰黑之间,我看见了一个娇小的、火红的身影,正蹲在一块地里挖着什么,她的身边放着一只小竹篮,里面堆了一些黑乎乎的东西。看来她的挖掘并不顺利,许久才挖到一个,便仔细地用手将上面的泥土揩干净,轻轻的放在竹篮里。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她在挖荸荠。
那是一个极清秀的小女孩,有着红润的、鹅蛋型的脸庞,明亮的眸子和秀美的唇。穿一身单薄的红衣衫,挎一只小竹篮,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楚楚的怜人。
她从田塍间走过来了,眸子里闪动着幸福的光泽,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象极了一只轻盈的蝴蝶。
我们在一座废弃的水坝上相遇了,那时溪水正潺潺的流着,清亮如小女孩的笑声。我收了书本向她问好,她立即羞红了脸,忙低头作掩饰状。
“挖荸荠吗?”我问。
“嗯”。她答,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同时弯腰在溪水里洗起她的战利品。
我发现那小篮里的荸荠并不多——原本也不会多的,因为别人已经收获过了——而且一个个灰不溜秋沾满了泥巴。然而小女孩很珍视,一个一个洗得极仔细,完了还在衣襟上擦一擦。一会她将洗好的一个放进嘴里轻咬一口,那荸荠即时露出白白嫩嫩的肉来,小女孩陶醉般地咀嚼着,同时扭头看我一眼,又羞涩地笑了。
从她那双冻红了的小手上我可以想见得到小女孩在偌大的一块田地里寻觅荸荠的艰辛,我也可以从她现在的神情中读到她每挖到一个荸荠时的欣喜和满足的心境。
我试着向小女孩要一个荸荠吃,她即刻递一个给我。我轻咬一口,立即有一股甜甜的汁液溢满我的舌腔。
“好吃吗?”她侧着脑袋笑问。我点点头,又开玩笑说这一篮荸荠我全要了。没想到她竟慷慨地答应了,还极认真地嘱咐我吃完了将篮子还给她。我忙说是闹着玩的,将篮子还给了她。
小女孩走了,那娇小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渐走渐远。忽地起了一阵风,村道上的尘土和纸屑都打着旋儿上升。我见那小女孩的身子似乎颤了一颤,我真担心她要被那风裹挟了去。可她依然轻盈地走着,一会竟跳跳着跑开了,风中传来了她清脆的歌声。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晓慧,想不到一转眼已经到了出外打工的年龄了,我只能感慨时间过得太快了。
春节很快过完了,我又赶回深圳开始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日子在平凡而枯燥的节奏中一天天过去,其间给晓慧打过几次电话,都是关机。我也就慢慢淡忘了。
忽然有一天接到妈妈的电话,劈头就问我有没有和晓慧联系,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随口说没有。妈妈似乎松了口气,“没有就好,你不要和她联系了。”
我便问为什么,妈妈欲言又止,“反正你不要联系就好了。”
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妈妈才支支吾吾地说道:“听说她在那边是做那个事的。”
“那个什么事啊?”我还是不明白。
妈妈只好如实告诉我:“就是做小姐的,所以你千万别和她联系,将电话也删掉,一定啊。”
我沉默不语,握着电话的手心一阵阵的潮热。
“你莫那么多事,就是联系一下又有什么关系,本村本乡的,难道还会害你不成?”爸爸在一旁有点不满妈妈的唠叨。
“你懂个屁!现在的年轻人头脑发热,到时候给你找个这样的媳妇回来你就欢喜了。这种妹子乱得很,万一在外面犯了什么事,连累到伢子怎么得了咧?”妈妈冲着爸爸大声喊道,我从来没见妈妈发这么大的火。
“妈你是听谁说的,不可能吧?”我仿佛这时才缓过劲来,便问妈妈。
“我们村的红霞,刘富贵家的二妹子你还记得吧?她在东莞亲眼看见的,听说慧妹子在那边还吸毒呢。唉,树生两公婆这么老实的人,怎么就这么命苦呢?”妈妈发出一阵感叹。
我默默地将话筒放下,头脑一片空白。我环顾一下四周,写字楼里出奇地安静,窗外有隐隐的市声传来,竟似一道道强烈的冲击波将我的心房撞得砰砰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