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了,还是夜。
厂房门口,田力生把摩托车推进又推出,大门口高挂的红灯笼都照了他好几趟。最终,坐在厂房的墙根木桩下,通白的大灯泡照得两个影子偶尔动一动。
“你想多了吧。” 王家禾略带惊讶又安慰的语气,头侧偏向着他,眼神里反而带着一丝平静。
田力生跟王家禾打小是同乡,但不太熟,也说不上话,两个人都是腼腆内向的性格,闷葫芦。十多年前自从睡一个宿舍成了战友,就从此毋庸讳言。退伍以后,两个人在这小城里要说说话,也就是溜个车不到20分钟的事。两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田力生整天守着巴掌大的修鞋铺面,王家禾还是顶替他爸在挂面厂的职位,平淡无奇的过着,跟清汤挂面样的过着。
“他俩不就在一块吃了顿饭嘛?” 王家禾仍然不打紧的口气,头转回来,微微低垂下,眼神里有些无奈。
是的呀,就只是吃了顿饭。
“我倆还昨晚吃了一顿饭,我做了松鼠鳜鱼。” 田力生头垂下,一句平淡的话语,下一秒陷入了昨晚的欣喜中。
田力生站在客厅里,用围裙擦拭着手上的油渍,脸上挂上了笑,带些期盼。
“你回来了?”
“嗯。”
“来吃饭吧。”
“嗯。”
每天都是这样的,一问一答,从进门起,问的人与答的人都是白开水兑白开水,无味,更无所谓。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是他们的十年结婚纪念日,他做了林小丽最喜欢吃的松鼠鳜鱼,香气正在饭桌上四溢开来。
林小丽照常默然得走过去,把包随手搭在椅子靠背上,又准备脱下红色绒衣。田力生此刻突然觉得应该要有些不一样,他得走过去,到她身后,掸掸绒衣上的灰,再拉好袖口,顺势搂住大衣,再扯扯掸掸,挂在椅背上,再不济放床头也行。其间,温柔的闲聊上一两句,今天上班累了吧,或是,今天给你做了松鼠鳜鱼,快尝尝!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还在想的当儿,林小丽已经一屁股坐下来,红色绒衣皱巴巴的扶在椅背上,挤出来的褶皱在暗戳戳的讥笑着他的懦弱,脸开始有些尴尬的晾在空气里,一丝愧疚在心里悄悄的游离出来。
“快尝尝,松鼠鳜鱼。” 坐定后,还是补上一句,给自己悄悄的加了一把劲。
“嗯,不错。”
专门去香渐坊饭店,跟如今是省城名厨大表哥学的,自己在家练了好几条鱼,今天桌上这个,从模样,香味上评价,都是能上得了台面的。林小丽那句不错,似乎稍稍抹平了他怦怦跳动的心,愧疚感也减轻了。一道好菜能打开人心,这话真不假,他低头间有些笑意泛上嘴角。
“今天是个好日子,来,喝一个!”
“好。”
他先起头,一是为了再次向林小丽展示他的诚恳,二是想借着酒劲说出藏了多年的话,他需要这么个气氛场合。在这个时刻之前,他已经想了很多遍了,每次都想一述衷肠,但场合对了,人不在,人在了,场合不对。今天他提前跟大姐打好招呼,下班把女儿送过去,又去菜场买了菜,做了饭,就等这个时刻了。夫妻结婚十年,越过越没话说,越过越像陌生人,他想过上省城的医院瞧瞧啥问题,想过买东西来示好,想过出去走一遭放松一场,但都只是在脑海中规划着,从来没有实施过。一个小小的修鞋匠,他又有多少钱来实践呢,一亩三分地,哎,他又叹了口气。
一夜无话。
一夜未眠。
今天下班时顺道买了菜,接了女儿,安顿好孩子做作业,就骑着摩托车赶到林小丽的纺织厂,在大门口巴巴的等着,他盘算着,载林小丽回家做饭,一家人早早吃顿饭,他晚上去孩子她姑那,拖她姑去上海买的带绒大衣拿回来,让林小丽高兴高兴,预备是昨天饭桌上的惊喜,结果耽误了一天,但不打紧,今天一定亲自给林小丽穿上。
当林小丽走出来时,田力生迎上去,林小丽边向前走,边扔下一句话:“我不回了,一个朋友生日,请吃饭。”还没等多问两句,她就只留下一个长长的皮革跨包前后甩动的一抹绿色。
“我看出来了,神情不一样。”田力生突然有些激动,仿佛抓到了什么,但一瞬又叹息了。自卑,无奈如这秋的夜,埋没着他,唯独留着头上一丝亮。
“她跟我在一块,没这么笑过。” 脸转向王家禾,眼神里淡淡忧伤,随即又低垂着,他的无奈感跌入更深不见底的暗洞里,一直交叉着的双手,松了松,手指间摩擦着。
深秋的夜,说凉,身体是顶得住的,心里却是需要暖暖。王家禾打开了随身带着的保温杯,热气袅袅飘出,仍像部队时那样,递过来,不言语,转脸看着他。
“我非杀了他们。”田力生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想象中的咬牙切齿,张牙舞爪,更没有身背血海深仇的坚定,他自己都是如此的普通,十年了,孩子都快九岁了,但仍靠着自己对林小丽无法自拔,不知所措的爱,在粘黏着玻璃渣子一样的家,到头来,有什么能力来留住她呢?
“还是放手吧,力生。”王家禾对他说这句话的第六个年头了,从第一次告知就是愤怒的扬长而去,到现在不得不冷静的思索着,似乎,是该放手了。
省城名厨大表哥张根生与林小丽本就是青梅竹马,无奈张根生家的大酒店遭人嫉妒,整出了吃死人的阴沟暗道,一时间,家道中落。
张根生一时气急差点失手杀了人,被迫外逃,后来那人没死,只是脑子再没清白过,张根生在外也更明白了世道的险恶。悄悄知道了事由重返家乡时,林小丽已经嫁给了田力生,还有个可爱的女儿,既然是自家兄弟,知根知底,张根生也算是放心。
从此张根生一心扑在厨艺上,本就有家底支撑,开饭店也是手到擒来的事,不出几年便办起来了,如今香渐坊饭店愈开愈红火,松鼠鳜鱼更是张根生亲自掌勺开发出来的镇店名菜。
当初林小丽非张根生不嫁,坚决外出找他,出逃不成便要自残,闹得村里沸沸扬扬,甚至去跳河,还好跟在后面的田力生一把抱住林小丽,从此便一纸婚约到如今。
“离婚协议,我看还在床头柜最底下的本子里夹着。”
......
田力生离开时,门口的大灯笼还在红色绸布里耀出的光亮,在黑夜中悬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