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晓娴一家和一鼎先后回市里了。晓静工作最近比较忙,上坟回来也直接去了单位。剩了一鸣和晓雅在家。甄晓雅也只能在家多呆一晚。
上坟回来甄妈妈就跟晓雅说,有点事儿得出去一趟让她给看会儿玉儿,约莫两个小时后甄妈妈回来了,手里多了两个嫩西葫,说是路上碰见舅舅去菜园儿,顺便给了她两个。到了家,甄妈妈就操持着说要做晚饭,做甄晓雅最喜欢的西葫芦小米咸饭。一鸣旁边听见了跟甄妈说,别给他做了,晚上要跟哥们儿出去喝酒。
刚摘的嫩西葫水汪汪的,甄妈妈把两个小西葫在案板上切成小块儿,水开后放进锅里,同时放一勺金灿灿的小米进去,顺手又扔了一小把儿杂面条,一锅粥在炭火上“咕嘟咕嘟”煮了大半天,到吃的时候已经熬的绵软糯香。
晚饭时,甄晓雅又开始没出息,吃了一碗又一碗,直到实在吃不动。甄妈妈在旁边一边吃粥一边喂小玉儿。坐在婴儿车里的玉儿拔着碗沿儿嘬奶一样,吧唧着嘴巴手忙脚乱喝粥,弄的眉眼鼻子上都是米粒儿,甄妈刚给她擦了,她又弄个满脸花,甄晓雅母女看了哈哈大笑,甄妈妈不忘劝说晓雅:“吃吧,这饭不长肉,汤汤水水的,到肚子里一会儿就消化了,不怕吃多了积食,也不会起食火……”
娘两个吃完饭后,甄晓雅像往常一样想起身去洗碗,甄妈妈却夺了过来,慢吞吞收拾着锅碗。甄晓雅身体一直不好,畏寒怕冷不愿碰凉水,这大家都知道,渐渐都不让她干沾水的活儿了。
甄晓雅只好坐下,逗弄着玉儿有一搭没一搭跟甄妈妈扯闲篇,甄晓雅突然想起晓静跟洪波,说道:“妈呀,我以前还担心你知道了我们姊妹几个夫妻不睦跟着闹心,现在看,你也真能想的开。晓静洪波这可闹了有一阵儿了。”
甄妈妈这才底细说了从洪波口袋里发现口红的事儿。晓雅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洪波是这样儿的人。”甄妈妈说:“我当时就想了,找洪波说说理儿,别说我们老甄家就没人了,他洪波想怎样就怎样。”
“你说了吗?”甄晓雅问。
“没说。”
“为啥?这可该说说。这么多年来,晓静闹成啥样我们都是劝和不劝分。洪波别以为我们这是怕他,怕我们晓静没人要了。可真不是这样的,他上有老下有小,他不怕把他七八十岁的老子娘气出毛病来,我们还怕个啥……再说了,我们再不说说的话,以后更盛不下他了,还不是想怎样就怎样啊。你怎么就没说说。”
“唉。晓静后来说,洪波变化挺大,我也就算了。”
“唉,晓静啊,我也真拿她没办法,她太心疼洪波了。这不,前两天说起茶叶来,还跟我说,小青柑下来了,记得给她也买上几斤。说是想送送领导,洪波也喜欢这个……你听听,这不是疼洪波是啥……”
“我见了洪波,几次想说说他,又想起晓静说的,心想算啦,他们夫妻没事儿就好,我再弄什么事儿啊。”甄妈妈说。
“你呀,妈,你七十多岁的人了,吃过的盐都比我们吃过的米多,既然你那样想就是有道理的,这件事实实在该说说,我就怕呀妈,以后他更无法无天了。”
“我心里也老掂量是说说对。你说现在,也不是说的时候了!”甄妈妈叹气道。
“不过,我看晓静倒是心情不错。”晓雅说道。
娘两个收拾完锅碗,回到甄妈妈小屋正闲话时,喝的醉醺醺的甄一鸣回来了。他一进来就抱起玉儿又亲又啃。玉儿咯咯笑着小脑袋左扭右摆躲避。闹罢了,一鸣把玉儿放下,自己一屁股坐甄妈妈床上,靠着床梆子眼神直愣愣地,冲甄妈妈和晓雅嘻嘻傻笑。
晓雅斜他一眼:“又灌搡多了!赶紧去躺会儿吧。”扭头又跟甄妈妈叹气:“你说,我们姊妹几个都算日子不错的了,可是我看着都挺艰难。”
“就说晓静吧,她老说她这日子在单位还是好日子,咱们可知道她过的啥日子。也不过是打肿了脸冲胖子。一鼎呢,你看看他后脑勺的头发,秃了鸡蛋大一片,刚长起来就掉光了,刚长起来就掉光了,总露着白森森那么一块儿,那还不是心里有事儿压着呢。”
“还有一鸣,姊妹五个最讲究的一个人,农家院儿但凡忙起来,也顾不着穿了,也顾不着洗了,浑身上下油腻腻的里外里换个人,你瞅瞅他现在这样子,脏兮兮蔫乎乎,这还是一个人吗?”
甄晓雅的话触痛了一鸣,他本来只是呆呆坐着听着,突然接过了话头儿:“我刚开始做农家院儿那会儿,好不容易接个大单,心想这下子能挣俩大钱儿,没想到钱没挣几个,草鸡毛落了一地。中间人要吃要喝要回kou ,具体负责人也不能亏待了,结果,为了打点这些人,把挣的利润花个精光。”
“我那时候想,不怕,只要他们明年再来就有挣头儿。这第一年就算是趟路了,没想到第二年这拨人根本没来。钱就算是打了水漂,这我也认了。关键中间人,一会儿要这一会儿要那,我只好变着法满足人家。”甄一鸣说着有些哽咽。
“后来,后来人家说,乡下的笨鸡肉好吃,让我给弄几只。我那时候手里哪有钱,人家要的又急,我只好连夜跟哥们儿去偷鸡。鸡弄来了,我问人家要活的还是宰了的,我还以为人家要活的,怕人家担心我给市场买些养鸡场的糊弄人。我兴兴头头想着,这可真是笨鸡。没想到一打电话,人家立马不高兴了:‘谁要你的活鸡儿啊!’”
“没办法,我跟我哥们还得去河边杀鸡拔毛,十几只鸡呀……这可是长这么大头一遭。偷来的鸡哪敢正大光明,还得大晚上后半夜去河滩杀鸡。也没经验,光知道杀鸡得拔毛,不知道开膛拔肚,把内脏掏腾出来,大热的天内脏在鸡肚子里捂着,一半天就沤坏了,我也不知道,还总想着趁新鲜给人家。结果,第二天下午给人送家里,鸡从蛇皮袋子里往外一拉,都味了!有什么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给人家,最后落了个我不厚道糊弄人。”
一鸣多喝了点儿酒,越说越多越说越伤感:“你们知道,那鸡,我偷的谁家的吗,我偷二妮儿家的。”
甄晓雅跟甄妈妈默然。二妮儿跟一鸣处过对象,那会儿应该正热火的时候。晓雅只好说:“一鸣你喝多了,早点儿休息吧!又扶着他去了自己屋子睡觉。”
送一鸣回来晓雅跟甄妈妈继续聊天:“你说这一鸣,从他出了学校门,开始做买卖起,就看见他天天忙活,到现在这都十大几年了还背着一屁股债。妈,我也就纳了闷,我们姊妹五个坐一起说起来,都还比同龄人过的不差,那我就不知道别人家都怎么样子了……”
“唉,”甄妈妈也叹口气说道:“你还看不出来,一鸣这是有压力。”
“是啊。”晓雅附和道:“我总看他没精打采的样子。”
“回来又跟我说房jia了。说他去年这个时候买的房子,对头儿一年降了四十万。”甄妈妈又叹气:“唉—-你说有啥办法。”
“合着他两口子挣的钱还不够房子die价的。”晓雅不知道说些什么。
“小敏买卖也停了,四处奔波着想找新买卖,找个新买卖能那么容易?”甄妈妈叹气。
“是啊,还有大宝小宝两个孩子要吃喝拉撒,眼看着又该上小学,我弟又是个气量小的。真为他发愁。”甄晓雅也说。
“可这人呐,也得知足。一鸣这买卖挺稳当,你看看他那些狐朋狗友谁有他这么一摊儿。你说他沉不住气的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这么多年了,任我怎么劝说,没丁点儿变化,总也想不开。”甄妈妈叹气说道:“他要是我,像你爸没了那几年拉扯你们五个,那他还不过了呢!就是这买卖儿,他也要知足,比比我这摊儿,他可强多了。”
第二天早饭后,甄妈妈嘱咐一声甄晓雅看好玉儿便又出门了。甄晓雅才突然发觉,甄家大院儿依然静悄悄的。一鸣的农家院儿还没到上客季节,晓雅能够理解。可是甄妈妈的棉线加工厂可早该轰隆隆轰隆隆响起来了呀!晓雅纳闷,一见甄妈妈回来,便忍不住问她,是怎么回事。
“唉!”甄妈妈这才叹口气说道:“工人nao事儿了,刁难我。刚才让你帮我看着玉儿,就是去工人家了,探探人家口气,看能不能早点儿来干活。这不是,过年时我已经一家家拿着礼物亲自上门看了问了,说的好好的,过了年就来上班儿。过了年到现在,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也不说不干,就是不来,这过了年都快俩月了。”
“你说晓雅,”甄妈妈忧心忡忡道:“你说晓雅,开了这么多年的厂子难道就这样关了门。”
“她们为什么这样。是你给的工钱不多吗?”
“要求涨工资,工资我也给涨起来了。说实话,我是真怕过年,每年过年没别的要求,就是一个涨工资……”
“那是为啥,难道是她们又找着别的活儿了,比你这儿还挣钱。”
“我看也不是,就是这样耗着。”
“厂子不是她们的,她们不怕停工,咱可耗不起呀,妈,不行找别人吧,没了她们还不做买卖了。”
“说的就是这个,她们明知道不好找工人,这是明摆着刁难我,知道我是老了的人啦。”
“这,这是欺负人啊……”
甄妈妈沉默。
甄晓雅看着无助的母亲才明白了为啥这次回来总看她气色不好, 心情不畅的样子。
“妈,难道就真找不到工人啦!”
“不好找,这帮子棉纺工人还是你爸在时陪养起来的,现在也都孙男嫡女的人了,你爸合线厂停了之后,咱们村不是还有一家纺纱厂吗,一部分去了他家,有些转行干了别的,还的去了市里打工,人是越来越不好找……再年轻点儿的,也都一窝一堆儿跑去市里打工了,谁愿意呆在村子里,整日整夜钻在我这个小厂子。”
“真是活人还让尿给憋死了呢,岂有此理。要不,妈,正好你也别干了,我们早就有这个意思,乘着这个劲儿就算了吧。”
“我,我也有这个意思。”甄妈妈弱弱说道。
“可是,我心里总是气不过。我爸干了那些年,你又干了这么多年,最后让几个小工给搅黄了。”甄晓雅愤愤道:“不挣钱也不能让她们给搅和了,不干也是咱们说了算……”
“再说,妈,你也别自己一个人跑来跑去的,让我六叔我小任舅舅也去找找工人。我就不信都这样了,他们能不急,厂子散了他们首先就不好找挣钱的地儿。”
“他们,”甄妈妈苦笑:“他们才不着急,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过了年到现在,工人刁难我不来干活,他们可一天都不少来。”
“他们来干啥。”
“磨磨蹭蹭说是往好了整修机器,哪有那么多活儿啊,我也睁只眼闭只眼的。”
“都是你这么好性儿。让这帮子人蹬鼻子上脸。”
“这不是,来一天就得打一天工资。不开工哪儿来的钱,我这眼巴巴还得倒贴他们工钱,唉。”
“我老说你你就不听,凡事儿你都做了,养了这么一帮子人。你看有谁心疼你了,人家就是为了混个工资。”甄一凡说道。
甄妈妈叹气。
“妈,你不能老是自己跑前跑后了,跟我六叔和小任舅舅说说,让他们也想办法找工人。怎么说他们也是男人又是厂子里中层,工人也是他们领导的。”晓雅又说。
“这不是我转着村子找工人,在另一家棉纺厂当工头的你三哥,见了问我干啥呢,我就跟他说找工人,你三哥说,他们老板可不这样,缺了工人就找工头的事儿。”甄妈妈说。
“妈呀,人家那样做是对的。老板不能直接对工人,先让中层对工人,这样的话出了问题还有个缓冲。你赶紧让我六叔他们想想办法,一个必须让他们分担起来,一个人多了毕竟力量大,你自己这样一头东一头西的不是办法。”甄晓雅又说。
甄妈妈跟晓雅闲话了一会儿又出去了。甄晓雅自己在屋子里逗玉儿玩儿时,突然看见安六叔从窗户前一闪,甄晓雅就隔着窗户叫:“六叔,您来,我跟你说几句话儿。”
安六叔进来后,甄晓雅诚恳地说:“六叔,我听我妈说缺工人了,她自己老是跑前跑后也没结果,我觉得你们到底是男人,论岁数论能力怎么也比我妈要强,你跟我军军叔商量一下,也给咱找找工人去。”
“说实话,我妈老跟我们说,不能散了这个厂子,厂子散了六叔你们不好找挣钱营生。我妈这不都还是为了你们呀,厂子干起来她多少有个进项,你们这么大岁数了也省得再去找工作。六叔你知道,你们姐儿几个干了这么多年,陪啦挣啦,我们姊妹几个从来不掺合,这次,我实在是心疼我妈呀,你们也跟着上心上心工人的事儿……”
“晓雅你不要这样说,千万不用担心我们找不着活儿。我们怎么都行。”六叔说道。六叔说的话里有话,言下之意,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我知道你们都不缺活儿,但是我妈确确实实是为了你们,这点儿你得承认。这厂子现在挣不挣钱你是会计出身你最清楚。”没想到六叔不是想办法给甄妈妈分忧解难,而是说了这么一通不管疼痒的话。甄晓雅听着来气儿,她接着说道:
“早跟我妈说别干了别干了,她不忍心她放不下。说实话,我们姊妹几个一直商量着,不让她天天遭这个罪了,这儿厂子一停我们立马带她去市里去……”
转过头甄晓雅又问甄妈妈:“还能干下去吗?实在不行也就算了,我看我六叔他们根本不值得你这样费心。”
甄妈妈却干巴利索说:“能干下去。六七个工人只有两个合起伙闹事儿的,别人都没事。但是总共就这么几个人,再少两个就没法干。这阵儿我也正在想办法。我想着,实在不行就叫你芸芸嫂子过来,我早看她天天在家闲着没事儿。昨儿我问过她了,她只说没干过不敢上手,看那样子时有意来的。我想了,实在不行我就手把手教她,这样多少算是多双手;我自己一上手,又能顶个人。这样凑合着也能干起来。我,我实在不想解散这个厂子。”
“妈,你说你这个厂子到底挣不挣钱啊?”晓雅问。
“我也不知道,大概也挣点儿吧,至少你们的保险钱都从这里出了。不过呢,现在机器坏了缺件儿买件儿了就让一鸣买,送货拉货的又让一鼎给我找车,一年到头这也有不少钱吧……这些我都没算在里边……”
甄晓雅无语,她心里知道,母亲只是一个要强的农村妇女,勤俭持家是一把好手,做老板办企业确实是在硬着头皮上。她没什么文化,也不懂什么管理,更不会经济。但就是这样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村妇女,用生存的本能支撑起爸爸去后的整个家,养育了他们姊妹五个。这,已经足够多……
于是,甄晓雅不再给甄妈妈普及什么人际学心理学经营管理学。而甄妈妈经营了那么多年的小厂子又这样颤颤悠悠地,在风雨中开始了它的征程……